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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定要攥紧拳头,才能讲好女性故事

effy NOWNESS现在
2024-09-07

如果说影像是折射时代和生活的镜子,它正映照着什么?

今年,FIRST青年电影展携手香奈儿联合发起的“FIRST FRAME她的一帧”单元步入第四年。从2021年至今,“FIRST FRAME她的一帧”单元构建了由252部长片、1173 部短片,以及共计约1200位创作者组成的生态视野。经由“她们的一帧”,我们跳入了融汇着女性经验的河流,探寻更为广阔、细腻的女性影像表达。

在入围的六部长片和九部短片里,透过创作者相互交汇的目光,我们共同凝视当下的困惑:女性如何使用身体,与世界碰撞、与自我对话?母女关系中,藏着怎样复杂幽微的谜题?女性影像,正如何讨论暴力?

TA们不约而同地讲述这些故事,在摸索中找寻答案。我们邀请了八位入围影像创作者,围绕竞争中的女性、母女关系和女性身体这三个话题展开圆桌讨论。在多元影像的背后,倾听TA们的创作感悟,探讨如何面对具体的生活。

“为什么好多女性故事,她们的职业身份都是女拳手?”戴锦华向我们抛出了这个问题。


今年的FIRST青年电影展,她继续在“FIRST FRAME她的一帧”单元担任学术顾问。戛纳影评人周艺术总监艾娃·卡昂(Ava Cahen),演员、导演、编剧秦海璐和资深电影人叶如芬三位影人则组成独立评审团,从FIRST FRAME所倡导的多元创作立场和独特内容表达出发,评选出年度影像及短帧荐选等获奖作品。

FIRST FRAME独立评审团 艾娃·卡昂

FIRST FRAME独立评审团 秦海璐

FIRST FRAME独立评审团 叶如芬

FIRST FRAME学术顾问 戴锦华

FIRST FRAME年度推介人 邱天

FIRST FRAME年度推介人 许玮甯

竞技中的女主角如此迷人,以至于这种角色设定变成了某种流行趋势。从《惠子,凝视》到《野蛮人入侵》,以及《百元之恋》和《热辣滚烫》的互文,拥有力量的女性成为女主角,身体,成为一条她们与外界、自我对话的通道。


今年,“FIRST FRAME她的一帧”年度影像荣誉得主是纪录长片《永无止境》。镜头记录了运动员张伟丽在赛场上遭遇的两次失败,以及她如何在猛烈、无序的身体冲撞中,渐渐找回竞技状态的心路历程。导演许慧晶说,他试图回归张伟丽作为普通人的身份,展现她的挣扎与韧性。

在戴锦华看来,张伟丽的女性身份同样值得探讨,“假设可以去除所有文化和思想上的性别偏见,我们仍然要面对身体的差异。这种情况下,我们又在什么意义上谈平等?这是一个始终存在的困境,在竞技议题中会表现得非常突出。”

《永无止境》

2024 FIRST FRAME她的一帧

年度影像荣誉得主

《少女悟空》海报

在导演张悦眼中,女性的身体拥有无尽的形状,正因如此,她们一直在被塑造。入围短片《少女悟空》中,张悦决定将镜头对准一个想演孙悟空的女演员,从而争取主动塑造自我的权利。然而,在这个故事中,“闯进”一个在过去以男性为主导的游戏,也意味着未知和困境。

这是第一场圆桌——我们应该如何理解以竞争者姿态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女性?以下是我们和许慧晶导演、张悦导演的讨论。





NOWNESS请谈谈创作的灵感来源吧,为什么会拍摄这个题材的影像?


许慧晶《永无止境》:拍完《棒!少年》后,张伟丽的经纪人因此找到了我们,想让我们跟踪记录伟丽。我之前拍摄的主题都是聚焦城市与农村,像《棒!少年》里的孩子出身农村,他们是需要帮助的群体。而伟丽是从乡村走出来的人,她是如何获得成就的,又如何改变了家庭,带来了怎样的可能性,都很值得去探究。伟丽,刚好也是我们一直在找寻的记录对象。

我们想把拍摄对象当成普通人来对待。不管从事怎样的职业,有什么样的光环,一个人在面对具体的生活时,都各有自己的烦恼。我们想展现伟丽的日常,看她是如何处理这些实在的问题。


张悦《少女悟空》:在哥大读电影导演研究生期间,我疯狂帮同学出演各种练习短片。在那两年里,我几乎演了所有被霸凌、谋杀、背叛、欺负的角色。我一直特别纳闷,因为我本身是一个脾气特别大的人。于是我剪了个齐肩短发,本想着可以更换一下戏路,结果我的角色变成了被霸凌的女高中生。后来我实在忍不住,问了我的一个导演朋友,为什么会这样。她说,可能是因为我看起来没有非常重的底色,似乎有一种可被任意塑造的特质。

大概是从那之后,我开始想演员和她所扮演的角色的关系,想知道一个一直在被塑造的演员,如果需要被塑造成一个反叛的、甚至抵抗被TA人塑造的角色,会发生什么。沿着这样的路径,我最终定下了“这个小演员,争取一个本不可能属于她自己的角色”的故事。而当故事走到尾声,她也并不只是在争取一个工作机会,我想她是在争取塑造自己和成为想成为的人的权利。

《永无止境》剧照

NOWNESS《永无止境》中,张伟丽与团队的冲突磨合是条明晰的故事线。你曾说前期拍摄是做加法,后期剪辑是在做减法。这里是怎么取舍的?为什么最后决定留下这些部分?


许慧晶《永无止境》:我觉得是因为张伟丽她自身的成长。有时候,我们可能随着年龄的增长,发现最终是要完善自己,有时候发生冲突或矛盾,可能并非外部的问题,而是要换个角度,向内探索。

这条主线不是我们一开始就设想好的。拍摄纪录片,不像剧情片有个框架在,我们只能在拍摄中不停地寻找、扩展,有时候本以为很有意思的线,走着走着就断了。打个比方,人物就像一个树干,拍着拍着哪些枝杈能长成主体的枝杈,都是未知的。你要一直保持敏锐,尽量真诚地贴近拍摄对象,站在TA们的角度思考。在各种交叉的线索、大量的素材里,梳理出最精华的部分。整个过程,都是向人物不断学习,并且不断换位思考去理解人物。


NOWNESS通过这部作品,我们看到了张伟丽身上很柔软的部分。


许慧晶《永无止境》:纪录片需要离拍摄对象很近,而伟丽给的空间特别大。她住处有一间空房,伟丽让我们的一位女摄影师住在那,就在她隔壁,可以随时拍摄。就像伟丽每天重复训练一样,日复一日的拍摄也会枯燥。这要求你过了新鲜劲之后,仍然能保持对人物的敏锐。

伟丽是一个非常努力、坚毅的人,也真的是能够换位思考的人。她会关心别人,这是很重要的,这样才能通过外部去完善自己。而我们常常很难从我们自身找寻问题。我想每个人都能从她身上看到关于人生的哲理吧,就像伟丽自己在片子里说的:“所有的东西都是我,没有什么分别。就像那杯水,那杯水也是我。因为你把它喝进去以后,它就会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

《永无止境》剧照

NOWNESS在创作中,你对女性的身体与力量产生了怎样新的认识?


张悦《少女悟空》:除了导演,我还是片中“少女悟空”的扮演者,去年的今天,刚刚好就是今天,因为剧情需要,我把头发剃成了圆寸。然而,在拍摄之前,我和摄影指导百汇几乎没有这场戏的分镜,因为我们都不知道一个女孩剃头的时候到底会发生什么。我一直预设我会非常伤心,但真到了剃的时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就像看着另一个人,而且那个人很漂亮,以至于我一滴眼泪都没有能流出来。拍完之后,我问我爸帅不帅,他说很傻。我妈则花了两天的时间接受,后来她说觉得我又回到了刚出生一两岁的时候,那时候我也只有这么短的头发。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知道我脑袋上的旋儿长在哪里,再慢慢看着自己从一个小猴重新长成了人。

有关“少女悟空”孙果的行动或反应,我几乎是依靠着本能和直觉在设计。其中遇到的最大的困难是在编剧过程中,虽然她有一个强烈的目标:主动争取孙悟空的角色,但是在争取的过程中,她和外部世界的交互方式又是相对被动的。我希望她能被“野心”背后的目标驱动着前进;而不是只是被动地给出反应,随着其他事件的发生而沉浮。我希望可以呈现一个笃定的,勇敢的,反叛的,浪漫的人。

在创作中,我感受到了极大的对自己身体支配和使用的权利,我可以决定我身体外观的任何形状,我可以决定猴棍的走向,我可以决定我站在地上还是桌子上,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体验。她相信她成为了孙悟空,我也相信有一种力量降临了,并且成为了我的一部分。

《少女悟空》剧照

NOWNESS在成为女性创作者的路上,身边有哪些女性曾启发或鼓舞了你?


张悦《少女悟空》:我非常喜欢参加我妈和她的女性朋友的聚会,很多人会觉得烦,但是我觉得女性之间的一种很强的链接在于,我永远可以在她们身上看到自己的样子。所以我的很多想法都是在身边女性的滋养下产生的。

其中启发和鼓励我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我就简单说一下关于这个影片给我最大启发的一个人和瞬间吧:我有一个朋友,是一个现在12岁的女孩。我大概从她3岁的时候就和她是朋友了。3年前,我爸组织了一个送我去留学的践行宴,叔叔阿姨坐了一大桌,她也跟她家长一起来了,坐在我旁边。大人们针砭时弊,好像只有我和她两个人如坐针毡。饭局旷日持久,她突然凑到我旁边说了句悄悄话,她说:“姐姐,救命”。我似乎是终于收到了信号或感召,拉着她走出了包间,我们去广场花10块钱坐了旋转木马。她感谢我救了她,我感谢她给了我救她的机会。


母女关系,在近年逐渐成为了女性故事中一个颇具共性的切口。在今年入围“FIRST FRAME她的一帧”的作品中,我们也看见不同样态的母与女,她们既亲密又疏离,呈现出许多相似的情感交融、错位与冲突。


元圆导演的《长冬》获得了“FIRST FRAME她的一帧”特别提及荣誉。在这部短片里,我们看到一位远走异国寻找女儿的母亲。她将女儿视为生命的意义,却对她了解甚少。女儿走后,她必须继续自己的生活。


张晨曦导演的动画短片《缠》获得了“FIRST FRAME 她的一帧”短帧荐选荣誉。影片将母女间互相牵扯的情感浓缩到“扎辫子”这个最日常的场景中,细腻地道出了一个女儿渴望与母亲平等对话的心声。而短片《欢乐之地》中,导演郭珊铭讲述了一对母女在纽约的久别重逢,尝试对常规的母亲形象、母女关系进行重塑。

《长冬》

2024 FIRST FRAME她的一帧

特别提及荣誉得主

《缠》

2024 FIRST FRAME她的一帧

短帧荐选荣誉得主

《欢乐之地》海报



《菠萝,凤梨》海报



在闫啸林执导的长片《菠萝,凤梨》中,母亲不惜一切只为让女儿通过“高考移民”考上一所重点大学。两代女性被现实捆绑在一起,却又在重压下撕扯出深深的伤痕。

“我觉得《菠萝,凤梨》里的母女关系,是近年来此类电影的主调。母亲由于过去所遭受的挫败和创伤,成为了一个压迫者。电影捕捉到了一个普遍现象:父母把自己的缺憾,寄托在孩子身上得以补偿,TA们以为这是避免孩子重蹈覆辙,却可能在无意中将孩子推向了悲剧的深渊。”在戴锦华看来,《菠萝,凤梨》里的悲剧性关系在现实里十分常见。


而在银幕之外,门罗事件掀起的舆论风波,也让我们再次审慎地讨论母女。带着深情和困惑,我们为什么不约而同地关注母亲和女儿?以下是我们与元圆导演、张晨曦导演、郭珊铭导演和闫啸林导演的讨论。







NOWNESS为什么选择将“母女”作为电影的主线?创作的灵感来源是什么?


元圆《长冬》:这个故事的灵感源自几年前我在美国的一段经历,那时我协助一位母亲寻找失踪的女儿。在她身上,我仿佛看见了无数母亲的影子,那些将全部生命情感与希望寄托在子女身上的女性。我想通过这部短片,描绘一位母亲内心深处复杂的情感世界。特别是当女儿成为她生活的核心支柱时,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她是如何挣扎,以及如何在逆境中思考生活的方向的。


郭珊铭《欢乐之地》:我最初想塑造一个不受传统社会观念束缚的母亲形象。我觉得华语电影急需更多这样的母亲形象。在成为母亲之前,她先是她自己。她明确地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也优先照顾自己的需求,拥有自己的生活。就像是航班上安全须知演示的那样,在需要佩戴氧气面罩的时候,如果与儿童同行,应先给自己戴好面罩,再帮助孩子戴上。

《欢乐之地》剧照

闫啸林《菠萝,凤梨》:这部片子的主线其实是母亲面对的一个个具体困境,她决定用“高考移民”的方式帮女儿改变命运,却不得不面对接连出现的难题。故事是紧紧围绕着母亲的,再发散到她身边亲近的人,TA们如何利用她的软肋不断地剥削她,在给予她有限的帮助的同时,最大限度地维护自己的利益。难题是如何在有限的篇幅中,把每种关系呈现到极致。而从戏剧情节出发,处理母女关系很有挑战性。

《菠萝,凤梨》剧照

张晨曦《缠》:与其说这个作品是我看向妈妈,不如说是我看向自己。简单来说是因为我不敢面对自己作为“女”或“母”的身份,在“母女”关系问题上也无法达到自洽,很多问题我不敢回答。我想通过这个作品,用语言以外的方式和自己、家人、观众对话。

创作《缠》的灵感源于我与大家族之间的割裂感:由于长期没有共同生活的经历,我和亲戚们保持着又熟悉又陌生的关系。在摸索割裂感源头的过程中,我发现我对自己身份的认识是停滞的、被动的:家人不知道怎么和长大后的我相处,我也用儿时的状态去面对TA们,大家维持着一种表面的平和。但很多时候,我深感已经到了一个无法继续伪装,必须拾起“大人角色”的时候了。

继续向内探索时,我意识到在谈论关系前,应该先挖掘、打碎充满矛盾的自己:“女孩”“女人”“独立女性”“妻子”“母亲”,当我把自己放置在某些身份上,我感到非常恐惧。我与家庭深刻的羁绊,似乎将我的角色固定在“女儿”上。而我对自己身份的限制,也导致和身边人的关系变得盲目、刻板、静止。所以我试图通过观察妈妈来找到成长的参考,然后惊讶地发现我们存在许多相似之处:故意遮掩着的清晰的发缝、停留在过去无法更新的自己、第一次当人/女性的被动成长。

在短片里,我将“母女”故事作为主线,是因为这是与我深刻相关的故事,我能够把自己交给直觉和感性,去剖开自己、直面恐惧。


NOWNESS请用几个关键词概括你故事中的母女和她们的关系吧。


元圆《长冬》:在《长冬》里,母亲是个外表温柔但内心强大的女性,她不太爱说话,很多心事都藏着。母女俩看起来关系很亲,但实际上心里有点距离,因为母亲并不完全懂女儿。这种隔阂,就像我们留学生和父母之间常常有的那样,文化差异、时差都让我们更难理解彼此。

我希望聚焦于一种依赖型的母女关系上,其中母亲的生活几乎完全围绕着女儿构建,她的存在价值似乎与女儿紧密相连、不可分割。然而,当命运的巨轮无情地碾过,女儿遭遇意外,母亲的世界瞬间崩塌,她被迫直面一个残酷的问题:失去了女儿,她还剩下什么?她的生存意义何在?

《长冬》剧照

郭珊铭《欢乐之地》:陈莫兰(母亲)是随性的、甚至随心所欲的一个人,抗拒被捆绑。陈可(女儿)更像一只刺猬,不安又想要靠得更近。母女之间的情绪与表达还是会牵动彼此,会感到不解、受伤。

电影整体的氛围是偏轻快的,在这样的环境下,两人产生的分歧与相处上的不适,会有一个中和,更带有一丝不确定性和怀疑感。女儿是更主动的一方,她的思绪上会持续去回想和设想更多,同时有更多现实边界比较模糊的场景与她有关。


闫啸林《菠萝,凤梨》:在片中,母亲和女儿更像是一种镜像关系,代际境遇的遗传。母亲是一根筋,强势而决绝。女儿则希望保持一种倔强,像是年轻时候的母亲。母女两人都把现实的困境归咎于对方。当状况好转,才会从一种紧绷之中松绑出来,享受母女在一起片刻的愉悦。

《菠萝,凤梨》剧照

张晨曦《缠》:女儿是母亲的过去,母亲是女儿的未来。她们都没有适应身份和关系的更新变化,硬着头皮去往下一个人生阶段,也无法向彼此表达思念和脆弱。

最开始,我就决定要用硫酸纸来绘制动画,因为硫酸纸的特性是脆弱、半透明的,正如母亲和女儿的之间的关系。画面内容设计上,前期观众是看到的母亲符号,是泛红的手对女儿和她头发的拉扯,是关系中的羁绊、妈妈对女儿的塑造。而当辫子被剪断时,这个塑造和羁绊仍旧存在。

而后期,观众看到的发缝之路上的女性形象,是更加开放、互相转化的。可以是母亲,或女儿,或女性在不同人生阶段的倒影。当我作为女儿的视角去观看时,我看到妈妈成长的过程,她不断地回望着我,也回望着过去的自己。眼里相似的不安和犹豫让我意识到,这是我没有准备好面对的未来。


NOWNESS拍完这部作品后,你更能读懂母亲了吗,或者说读到了她们「母亲」身份之外的一部分自我?


元圆《长冬》:其实拍完每部作品,都会有一次心灵的震撼,让我对父母的理解更加深刻,也让我自己逐渐成长。特别是对我母亲,从最初的不解逐渐转变为深深的怜惜。我意识到,因为我的存在,她的生活轨迹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这让我对她充满了感激与敬意。在我26岁生日那天,一个念头突然涌上心头:母亲在同样的年纪已经拥有了我,而我至今仍觉得自己像个孩子。那一刻,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释然。

通过这次创作,我意识到母女不仅仅是两个人之间的情感纽带,更是两个女性在不同时代背景下,各自经历与选择的反映。我的母亲,以及片中的母亲角色,都承载着那个时代的印记,她们为了家庭、为了爱,默默付出了很多。

我正在修改自己的第一部长片剧本《晚春七日》,这个剧本是短片《长冬》的延续。在长片中,我想更深刻地挖掘母女关系,探讨母女问题的成因,同时故事将不再仅仅聚焦于母亲与女儿之间的单一关系,而是会扩展到女性在社会、家庭及个人成长中所面临的种种挑战与抉择。

《长冬》剧照

郭珊铭《欢乐之地》:我想这部短片,或许呈现了一个我期待成为的母亲形象,是我理想中母亲的模样:我们不需要无话不谈,不想说的时候就暂停交流,芥蒂存在就存在,但依然彼此支持。或许我也通过作品,找寻到了我很渴望的一种情感,一种淡淡的但坚定的相处方式,一种以尊重和支持为根本的爱。我在通过这部短片告诉自己,在我们关心彼此的日常里,应该将欢乐与忧伤等同对待。在之后的创作里,我想探索母系语境下的母女关系,那应该是一种存在矛盾,但更加热烈勇敢地支持对方的关系。

现实里,我和我妈的关系一直在变化和成长。我们是彼此很重要的精神支撑,我们都很敏感,都非常希望获得彼此的认可,而时不时因为各种差异和不理解也会伤害彼此。在我妈妈接触到很多女性主义的思考后,我们的关系更紧密了。我们会一起为某件事愤怒,这让我感到很有力量。

《欢乐之地》剧照

张晨曦《缠》:做完这部动画短片,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妈妈深深地塑造了我,即使我似乎已经有了独立思考能力,还是会不可避免地受到她的影响。这个事实不会因为时空、距离而消失。同时,我发现大家都在自己的家庭角色里逞能:母亲似乎就应该是成熟稳定的、可以依赖的,孩子是会不断向上向外成长的。大家都非常被动地、生涩地接受着无法避免的成长。

回到现实里,我妈妈是一个容易被绑架和忽略的母亲。她的牺牲常常变成理所当然或者不被理解,或是自顾自的。母亲身份之外的自我,常常因为母职被麻痹消解。我希望她可以更为洒脱,可以拥有情绪自由,不用总是成熟坚强。如果她变得自洽自由,我也能更加稳定幸福。我们能更理解彼此,更加知道如何爱自己和TA人。

而我和我妈关系问题很大(笑)。她非常强势、固执和警惕。我们很难有顺畅平淡的沟通、自然的唠磕。她是民生记者,在工作和生活中都在做监督报道。我们之间,时常都是她在单方面输出观点立场,反复批判我身上不符合她的价值标准的问题。可以说我时常处于困惑中,毕竟我们之间的关系课题并没有得到解决。这部作品只是开启对话的第一步。我和妈妈仍需要更多时间去观察和沟通,接受、适应、鼓励彼此的流动和变化。

《缠》剧照

NOWNESS妈妈看了你的作品吗?她的反应是怎样的?


元圆《长冬》:其实我是一个看上去很乖但比较叛逆的女孩,把我养大,母亲应该很操心吧。高中时期母亲不同意我学习艺术,我离家出走了很久,我和母亲的关系僵持了几年,不说话,直到大三才慢慢好起来,母亲也逐渐开始认可我做的事情,当然也可能是发现我实在不再可能回去学理工科了。她嘴上从来不提我的工作,但是我看到她的改变,她从强烈反对我学艺术,到主动宣传我的影片,默默支持着我。虽然她还没有看到这部影片,但我们之间达到了一种更平衡健康的关系。


张晨曦《缠》:其实,我不好意思也不敢和她去展开讨论我的作品。妈妈在看到预告片的时候,还觉得我在攻击她。直到去年年底,我爸妈来北京看了我的放映,也是第一次看我做的动画作品。整个放映,我都感觉很复杂、沉重,无法自持地流泪。

但是映后和观众问答的过程中,我们似乎完成了一次既公开又私人的对话,我变得更加坚定了。观众代替她向我提出问题,散场后也有观众发现了她,直接和她对话。我不敢听她们聊的内容,但是看到她们在彼此身上投射着母亲女儿的形象和创伤,最后流着泪拥抱在一起。这对我来说已经是一种抚慰,只是我俩的问题化解,需要更多共同度过的时间和对话。

妈妈提到几次说之后聊一聊,但是我们都没有进行这个对话,语言化成态度溶在日常生活细节里。她在看了我的作品后的一段时间,攻击性变弱了一些,似乎有了一些耐心去理解我的立场。我爸的变化更大(笑),更能看到和尊重我作为独立个体时作出的选择和我的主体性。相信爸妈一定在放映那一晚进行了许多讨论。虽然妈妈还是习惯于严苛地履行母职,我们之间还是有很多矛盾和拌嘴,但我内心不那么应激,因为我知道我暴露出的那一面已经被她看到并拥抱。我们都在为未来的对话和成为更自洽的自己做着准备。


暴力,对女性而言,是一个无处不在的词汇。而电影,常常将镜头直接对准遭受侵害的女性角色,她们在银幕里哭泣、嘶喊、恐惧到不知所措。


当下的影像将如何回应这样的现实?今年“FIRST FRAME她的一帧”入围作品里,短片《在好久好久以前》用富有创造力的剪辑语言,温柔地包裹住一个女孩无法言说的伤痛往事。在一场喜宴上,女孩童年遭受侵害的碎片回忆不断浮现。导演宋金穗试图以此呈现,过去创伤的印记即使消失,痛苦也会随时入侵、渗透进日常的缝隙。

《在好久好久以前》海报

《杀死紫罗兰》海报

而在长片《杀死紫罗兰》里,导演张钰让暴力“破门而入”,成为了小说家堇撕碎虚假日常生活的起点。戴锦华说,“我很喜欢《杀死紫罗兰》的处理,导演并没有把女主遭受的暴力事件处理成一件不得了的创伤事件。相反,这件事成了她走出父权阴影、对男性夫权想象大胆揭破的契机。”

通过影像,我们如何面对暴力?以下是我们与张钰导演和宋金穗导演的讨论。





NOWNESS为什么想讲述关于女性遭受身体暴力的故事?


张钰《杀死紫罗兰》:《杀死紫罗兰》的原点是我写的短篇小说。一个早课结束的冬日午后,我从学校那一站乘电车去涉谷。早课与电车暖气让人昏昏沉沉,透过冷空气照射到软质车座垫上的阳光让人恍惚。我看着窗外庞大有秩序的交通系统,上下来回体面的行人,这些都是多么安全又稳定地运转着。

但我脑子却在突然在想生活的脆弱性,那些看似稳定和平静的日常是真相吗?还是某种我们自洽的假象。如果一件意外的暴力介入到生活中,并且这种暴力在物理层面是可以愈合的,在这种摧毁下,过往所谓的平静会被打破吗?维持的虚假与自洽还能继续吗?那么摧毁之后,人又如何去面对那些不可控的变化呢?这些都太考验每一个自我了,还有自我与他人的关系。带着这些怀疑,这篇小说就出现了。随后又变成了我的毕业作品。

而电影就以一起暴力事件开场,这撕碎了小说家堇她那所谓悉心欺骗自己的平静生活。因此她不得不重新去审视这一切。堇的生活是基于某种谎言之上的。这是一些生活中无法承受的重与轻。虽然她写的小说是“虚构”,但是比起生活中的那些虚假与背面,“小说”反而才是最真实的。至少这或许直指一个创作者内心对生活和世界的质问与怀疑。

我想通过这种“真实”与“虚构”,这两个看似对立却在很多时刻又诡异地同质的词,来制造堇生活中的一种混乱感,同时也紧扣我想表达的关于生活、关系等复杂的主题。

《杀死紫罗兰》剧照

宋金穗《在好久好久以前》:林奕含的作品对我有很深的影响。她的同名短篇⾥也有类似的结构,多处闪回展现过去的记忆是如何⼊侵、影响⼀个⼈的⽇常⽣活。当过去和现在的界线变得模糊,重返记忆成为了“现在”。“在好久好久以前” 指向了主⼈公的⼀种⼼理上的“不在场”。在影像上,我也受到了她写作⻛格的启发。在《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她⽤⾮常绮丽的⽂笔描绘了⼀件触⽬惊⼼的事。选择⽤这个⽚名,是我想对她表示感谢吧。

《在好久好久以前》剧照

NOWNESS在一个女性的成长过程中,存在许多隐蔽、潜在的暴力时刻,有时候甚至不会在身体上留下伤痕或印记,却在心里植下恐惧和阴影,影响她未来的人生。在创作拍摄时,你认为通过影像展现女性受到的各类隐秘的暴力,困难在哪里?你是如何解决的?


张钰《杀死紫罗兰》:正如问题所言,这些暴力很多时候是隐秘和无声的,甚至是微小但是却又无处不在的。

影像作为一种综合的媒介,是一种在大众意义上更接近“还原”的传递介质。于是面对这种介质,我如何去传递这种微妙和视点就会非常重要。当时我与摄影师不停去商量摄影机应该摆向何处,应该如何去更准确地去展现视点。因为确实太微妙,甚至内心会觉得如果做得不好就会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我们是一个多为女性的剧组团队,在拍摄时做了大量的准备与沟通,不仅是与演员之间的,更是拍摄组组员之间的。再加之我们是并肩作战的同学亦是重要的伙伴,所以我们在拍摄中有着一种信念与默契。摄影机虽然记录的是暴力的镜头,但是现场的氛围除了一种互相的尊重与温柔,更感受到一种大家相连的信任。

《杀死紫罗兰》剧照

宋金穗《在好久好久以前》:我从⼀开始就决定不在影⽚⾥直接地展现暴⼒。⼀⽅⾯,我不想让有类似经历的观众在观影过程中受到⼆次伤害。另⼀⽅⾯,我也希望通过更间接的表达⽅式让观众参与进来,让TA们在观影的过程中⾃⼰去发现和想象。虽然会⾯临有些观众看不懂的情况,但我还是想做这样的尝试,因为在现实中我们就是很难完全理解TA人的经历和感受。

我⾮常有幸能和⼀群志同道合的⼈创作这部短⽚。团队⾥⼤部分的⼯作⼈员都是⼥性或者性少数群体。从前期筹备开始,我们就努⼒去构建⼀个让所有⼈感到安全和⾃在的环境。很多⼈在拍摄结束之后跟我说,TA们最喜欢影⽚的最后⼀场戏,感觉被阿姨们展现出的⽣命⼒治愈了。

这就是电影的意义吧,我们在拍摄⼀个关于创伤的影⽚,但我们同时也在镜头内外创造了美。


NOWNESS当⼥性创作者在呈现剖析⼥性受到的身体创伤时,除了让更多观众理解⼥性的处境,你还想通过这个故事分享、表达什么? 


张钰《杀死紫罗兰》: 女主角堇的故事开始于摧毁,戛然而止于重建。当时的我无法解答“该如何重建生活”,因为我想人在某种程度上如果想更真实地生活,是需要不停地付出和撕扯。现在距离这部影片杀青已经有两年时间了,我比那个时候更加真切地体会到人与生活的多面性与复杂性。以及追求某种确定的“答案”或许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生活在变化中,也在应付变化。

但是我意识到关于这个故事其实我可能最想表达的是一种勇敢。生活中,我们都有内心充满恐惧的时刻,逃避的时刻,扭过头闭上眼睛选择生活在幻觉的时刻。面对这些不够真实的生活与那些暗处的背面,其实我们可以更加勇敢地改变或是“出走”。虽然这真的好难,连我最爱之一的文学偶像门罗都无法幸免。

生活足够复杂,作为人的处境有太多面。但希望电影的呈现至少能给出一些力量,一些面对变化和摧毁的勇气,并且相信这些摧毁与变化或许不是坏事,因为重建就在眼前,或许那会是更自由和真实的自己。


宋金穗《在好久好久以前》:我想表达的就在影⽚的最后⼀个镜头(不同年代的女性一起跳舞)⾥吧。⼀种⽣命⼒的韧劲和延展,⼀种跨越代际的⼥性联结,⼀个⽆⼈知晓但是你挺过来了的时刻。

Everything will be okay.


正如评审秦海璐在颁奖礼现场所说,讨论中,每位评审和推介人都有各自心仪的作品。作为本次“FIRST FRAME她的一帧”学术推介人,邱天最喜欢的是短片《一潭死水》,许玮甯则对短片《少女悟空》印象深刻。15部入围影片中的女性形象互相重叠,突破银幕,与我们的生活交织。


当女性的故事被讲述、被观看、被讨论,那些被遮蔽的问题,便能显影。也许,这些影像未必能提供确切的答案,指引方向。但越是面对不确定的现实与嘈杂的争议时,影像越要在场,“她们”越要在场。

戴锦华说,“从奖项、票房等各方面表现看,行业看似发生了巨大变化,实则整个格局的变化幅度是有限的。因此,仍有许多空间,需要我们去打开。世界上任何女性电影节、女性项目、女性单元,都是很重要的窗口。”


“FIRST FRAME她的一帧”携手香奈儿,关注女性表达,鼓励多元创作。提供这扇窗口,保护这扇窗口,透过它,女性终将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


从历史到当下再到未来,关于女性的故事仍需要被不断打捞、呈现。这是一条永无止境的路,但只要“她们”在场,即是力量。

第6届NOWNESS天才计划面向全球华人征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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