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东北部，不起眼的小县繁峙，公主寺幽暗的大雄宝殿内，一堂壁画正熠熠流光。
慈祥庄严的佛陀，坐于东西两壁中心，又有菩萨罗汉，环侍左右。作为一堂正儿八经的佛教壁画，出现佛陀和菩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可若是，道教的神仙们也来此凑热闹了呢？视线下移，佛陀之下，立着道教的天帝圣母。身形较菩萨小了不少，一样也是庄重肃然的神态。左：北极紫微大帝 右：后土圣母众（明）公主寺水陆壁画罗汉、明王、仙君、神女，伴着渺渺仙乐，都掩映在氤氲的瑞气祥云里。转眼南壁之上，却是鬼魂出行的地狱冥府，饿鬼撕开獠牙，强盗举臂击杀。哀嚎哭喊，如在耳畔，一切都沉沦于水深火热之中，不得挣扎。上：饥荒殍侃啖净众 下：客死他乡众 （明）公主寺水陆壁画
我们习惯了敦煌壁画上的各色佛陀，也看多了永乐宫中的道教仙尊。
但是，眼前这一堂壁画，却汇聚了佛教、道教、儒家以及民间信仰的各种神仙图像，宛如一幅“中国神仙的百科全图”？这便是中国绘画中的一种特殊题材：水陆画。画上有了神仙，却也少不了凡人。不经意的角落里，又藏着最卑微的农人戏子，最尊贵的帝王将相。衣履冠饰，音容笑貌，他们恍如真的在世间存在过一般。
左：往古九流众 右：往古帝王龙子龙孙 （明）公主寺水陆壁画
在接触宗教绘画时，我们经常会听说水陆画。那么，水陆画究竟是什么？它有多值得一看？又有哪些珍品值得一看呢？水陆画，本质上是应佛教水陆法会的需要而诞生的。它依照水陆法会仪轨绘制，专供举办水陆法会使用。水陆法会，作为一种久远又神秘的宗教仪式，乍听起来实在是太过陌生。很难想象，在明清时期，它却流行于全国。它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三身佛 （元末明初）青龙寺水陆壁画
众所周知，2000多年前，佛教由印度传入中国，深深地影响了每一个中国人。水陆法会，便是受到印度无遮大会影响，并结合本土实际发展起来的汉传佛教法事，也是中国佛教历史最长、规模最大、仪式最隆重的法事活动。
水陆法会，全称“法界圣凡水陆普度大斋胜会”，所谓“水陆”，即江河陆地，代指水陆之中生存的大量生物。往古孝子贤孙众 （明）公主寺水陆壁画
既有生命，终归一死。水陆法会的存在，便是要普渡这些亡灵往生极乐。这一仪式，也被称为“水陆道场”。普遍认为，水陆法会起源自南朝梁武帝，据传，他在天监四年（505年）梦中得神僧指示，要他作水陆法会普济亡灵。但学界认为，起源时间仍尚待考证。法会自唐代重新兴起，宋代以后，广为流行，仪轨也更加规范。同时，法会仍然继承了唐以来的多样性，除了超度亡魂外，也有为禳灾、祈福等多种目的而办。参与者很重视与神发生感应，最终得到解脱与安宁。此后，水陆法会逐渐影响了僧俗两界，苏轼就曾撰有《水陆法像赞》。至元明清三代，法会达到鼎盛，最终发展为皇家与民间共同参与的全国性仪式。（明）慈圣皇太后款往古僧道儒流三代施主士农工商像轴 首都博物馆藏
被誉为“明代社会百科”的小说《金瓶梅》就多次提及水陆法会。第八回甚至相当完整地描述了整个仪式过程，凌晨时候就要“铺陈道场，悬挂佛像”。可见，水陆画其实是法会重要的仪式用具。将神仙悬于道场四壁，就相当于将它们请到了现场。宣讲之外，辅以图像，也更有利于传道，增强仪式感。拥有了这些用途的水陆画，自然会受到相当的重视了。
水陆法会至明清达到鼎盛，现存水陆画，也多为明清时期的作品。
这些画作，熟练运用流畅舒展的白描手法，添加绚烂厚重的天然矿物颜料，施以工笔重彩的敷色方式。设色丰富，色彩艳丽，经久不褪。部分细节甚至使用金粉勾勒，描绘细致，望之富丽堂皇。在艺术来源上，水陆画是与中国悠久的道释画传统一脉相承的。南朝的张僧繇、唐代的吴道子等历史知名的道释画家自然对水陆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清雍正年间《山西通志》中就记载，吴道子曾作水陆画。这一说法虽多是附会，但也证明了画家对这一绘画品类的影响力。目前较为可信的关于水陆画的最早记载，或许可见黄休复《益州名画录》、郭若虚《图画见闻志》。这里都提到了一位晚唐画家张南本，说他曾画水陆功德。（传）吴道子 送子天王图 大阪市立美术馆藏
水陆画，就这样一步步继承了魏晋唐宋以来丹青大师们的艺术精华，延续着宋元宗教题材绘画的主题，传承着南宋院体画的技法，在明代迎来了发展的又一个高峰。
明初的水陆画，保留着元代宗教绘画典雅严整、生动流畅的画风。明代中后期，伴随着社会暗流涌动，佛事活动频繁，绘画技艺也愈臻成熟。风格愈加华丽，更为规范化和世俗化。现存珍品大多绘制于此时。
相似的形象与风格 左：（元）永乐宫壁画 右：（元末明初）青龙寺水陆壁画
在构图上，水陆画则采用了元代以来寺庙宫观的壁画形式，主神被次要神祇围绕，呈三面环绕式的拱卫式构图。后期又演变出各神祇分组排列，层次分明的平行式构图，最终形成了成熟完整的布局规则。
拱卫式构图 （明）公主寺水陆壁画
上文提到最早的水陆画家张南本，曾“为人模写，窃换真迹，鬻与荆湖商贾”。
“模写”一词，参考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这是研读中国美术史最重要的著作，没有之一。书中记录的谢赫六法，也是中国美术史最重要的理论。第六条“传移模写”，意即临摹作品。
张南本的作品被人临摹，造出仿品。但模写并不常是坏事，同时，它也是学画最主要的途径。类似的形象构图 左：（明）毗卢寺水陆壁画 右：（明）宝宁寺水陆画
时至今日，初学者若要学画，一样要从临摹起步。画师们从模写开始，传承技艺，通过粉本代代相传。粉本，即中国古代绘画施粉上样的稿本。明嘉靖年间《毗卢寺田产记》碑记载，寺内原保存有“画像二堂共三十六轴”，这些水陆画轴很可能就是绘制壁画的粉本。宋佚名编 天地冥阳水陆坛场式 普林斯顿大学藏
画师们借由前代或者当代的粉本，再进行创作，已是很普遍的现象。这也是传世许多宗教绘画，看起来十分相似的原因之一。水陆画作为传统宗教绘画的一朵奇葩，确有其独特性。但是，对当时的画师工匠们来说，接活总是不挑的。画道教或儒家历史人物的画家们，也会直接沿用原有的图像粉本，进行水陆画创作。同时，他们还会添加进一些当时的现实情况，显得画中的某些历史细节分外还原。贤士丹青撰文众（局部）宝宁寺水陆画 山西博物院
经过历代发展，水陆画集合了儒、释、道等丰富的神仙图像，几乎包揽了民间信仰的所有神明。这些神仙都是什么？又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呢？目前释读水陆画的依据，主要来自宋代编写的《天地冥阳水陆仪文》。仪文把水陆法会祈请对象分为六组，与北方现存许多水陆画都能基本对应：一、正位神祇：佛、菩萨、明王、罗汉、声闻（即弟子）等上位圣众均为水陆法会的见证者与主角，是其他神灵参礼膜拜的对象。其中佛是佛法修行中的最高果位，芸芸众生的最高追求。
引路王菩萨 （明）毗卢寺水陆壁画
二、天仙：包括佛教天人、道教天仙，如大梵天帝释天为首的二十天、四大天王、南斗北斗二十八星宿、十二宫、十二元辰等等。
东方苍龙七宿、北方玄武七宿 （明）毗卢寺水陆壁画
三、下界神祇：包括五岳大帝、四海龙王、风雨雷电昼夜水火稼苗之神、社稷城隍祠堂宫庙之神等等，主要与自然相关，有助于农业生产、社会生活等。
五岳大帝、四渎龙神 （明）毗卢寺水陆壁画
四、冥府神祇：包括冥界十王，泰山府君，三司六案、十八典狱、鬼卒等。
骇人的地狱场面，凄惨的受刑仪式，恍如身临其境，是一种警告恐吓，也是一种教育感化。
五、往古人伦：包括帝王后妃、忠臣烈士、贤妇烈女、孝子顺孙、 三教九流等。
六、孤魂：即各路孤魂野鬼，枉死屈死之人。
水陆画中大量出现了道教和儒家形象，在图像上也沿用了以往创造的固有模式。于是，很多人便会想当然地以为，水陆画是儒、释、道的融合题材。但实际上，这些神祇和历史人物，只是被纳入了佛教图像体系而已。
在水陆画的世界观中，天仙哪怕得生天界，寿命很长，仍免不了六道轮回，只有继续忠诚于佛、增长慧性、才可能证菩提入涅槃。
至于一些历史人物，比如诸葛亮、关羽等，按儒家标准自然是功绩卓然。但从另一角度看，他们很可能就犯了佛教的杀生之戒，死后仍要下地狱，需要超度往生天堂。
孝子图像也有类似的教化作用，借此劝诫世人孝顺父母。
往古为国亡躯一切将士众 （明）宝宁寺水陆画 山西博物院藏这些老百姓们耳熟能详的人物和故事，随着佛教中国化的发展，最后都成为了水陆画的描绘对象。不同于以褒扬歌颂为目的的儒家历史题材绘画，水陆画中的历史人物有着另外的内涵，这也成为判断水陆画题材的重要依据。
远远超出你我想象的是，水陆画之中，还承载了更加广阔且具体的世界。
堕胎产亡严寒大暑孤魂众 （明）宝宁寺水陆画 山西博物院藏
柳荫檐下，一位产妇侧卧于床，闭目养神，床前婴儿正等待沐浴。侍女们或持剃刀，或捧茶盏，或提水壶，她们都迎接着一个新生命的诞生。与大多数水陆画产亡图中的悲戚场景不同，宝宁寺表现的是生产的过程，为研究古代医疗提供了珍贵资料。而毗卢寺中的货郎，也能与历史上其他货郎形象互为参照，成为研究古代城市生活史的重要参考。（南宋）李嵩 货郎图 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
水陆画描绘人物的发型、服装、道具等，极尽详细，一丝不苟。它们也能在其他各种艺术图像、文物资料中找到同款。
左：往古贤妇烈女 （明）毗卢寺水陆壁画 右：往古真列女众 （明）公主寺水陆壁画水陆画被视为中国服饰史的重要研究来源之一，近年来，甚至受到了许多汉服爱好者的重视。这些涵义丰富的图像，包容万象，看尽众生。极具生活化、更具亲切感的描绘，也更有利于佛教教义和价值观的推广。
左：阿氏多尊者 茶畔咤迦尊者 （明）宝宁寺水陆画 山西博物院藏 右：（明晚期）艾虎五毒纹水田锦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水陆画中，除了神仙的故事，也包含了人间的百态。它不仅是“神仙的百科”，也是“元明清社会的百科”。水陆画作为道释人物画的一个重要品类，也是工笔重彩绘画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以卷轴画、壁画、版画等为主要表现形式，尤以卷轴为多。
水陆卷轴画在北方地区发现有近万轴，集中于首都博物馆、故宫博物院、山西博物院、古浪县博物馆、民乐县博物馆等。其余零星散落各地，海外也多有精品收藏。（明）摩醯首罗尊天像 首都博物馆藏
其中珍品就不得不提山西省右玉县发现的宝宁寺水陆画。这堂水陆画，共计139轴，均为明代遗留，涉及800多个千姿百态的人物形象，是现存唯一一套完整的水陆画全图，现藏于山西博物院。首都博物馆藏明万历三十七年水陆画，也极珍贵。画作托名万历皇帝母亲慈圣皇太后。太后本人非常崇奉佛教，虽不一定亲自绘制，想必也出力不少。九天后土圣母诸神众 （明）宝宁寺水陆画 山西博物院藏
而水陆壁画一类，也多集中于山西和河北地区。山西是目前水陆壁画现存时代最早、质量最佳、数量最多的区域，应有20处左右。壁画从元末明初一直延续到清，各个时间段都有遗存。其中稷山青龙寺腰殿水陆壁画是现存已知最早的水陆画，大致时代为元晚期至明早期。（元末明初）青龙寺水陆壁画
此外，绘制于明弘治十六年（1503年）的公主寺壁画，也属于年代较早的一批，与永乐宫壁画并称山西壁画的“南北双珠”。还有初绘于明成化十八年（1482年）的资寿寺壁画。由明代初绘，清代重修的阳高云林寺壁画、太谷圆智寺壁画等，也可见山西水陆壁画的基本状况。金刚座神众 （明）公主寺水陆壁画
河北境内，目前已知的水陆壁画则有四处，分别是毗卢寺、昭化寺、故城寺和重泰寺壁画。其中毗卢寺壁画绘制于明晚期嘉靖年间，现存130多平方米、508位人物形象，与敦煌莫高窟、北京法海寺和山西永乐宫并称“中国四大古壁画”。清中期后，风气渐衰，水陆绘画逐渐流于形式，描绘愈发刻板粗糙。到了民国，这一曾经流行于全国的绘画品类，最终彻底淡出了人们的视线。（清）重泰寺水陆壁画
几个世纪之前，水陆画的民间画师们，屈居于佛殿一角，心怀虔诚，日以继夜，呕心沥血。最终，他们在平面之上，再现了天界、人间和地狱的震撼景象。一位无名画家 （传）仇英 清明上河图 辽宁省博物馆藏
与曾经名垂史册的唐宋先辈们不同，他们作为画师的命运，只是一生籍籍无名，最终，永久地消失于历史的长河。他们在作画之时，是否如画中的人物一样，也等待着超度解脱、到达彼岸呢？3.兰维《庄严万象——记“中国水陆画艺术精品展”》；5.中国寺观壁画全集编辑委员会编《中国寺观壁画全集3：明清寺观水陆法会图》
水陆画的丰富内涵，一篇自是难以道尽
不如置身现场，亲眼一见！
6月27日至30日，一起前往河北
看顶级水陆壁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