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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后嘉年华

木心 木心的塔中之塔 2021-09-29

年轻时候,那光景 

我们人生模仿艺术 

不是艺术模仿人生 

窗外二次大战刚过

窗内十九世纪至尊 


音乐是我的命 

爱情是我的病 

贝多芬是我的神

肖邦是我的心

谁美貌,谁就是我的死灵魂


----木心《我们也曾有过青春》




1947年秋



二次大战结束,中国内争继起,哪有嘉年华可言,而是个人的青春期,一半虽被灰烬淹没,还剩一半算是劫后余春,兀自蓬勃不已。

现在回想起来,不无“好时光”的感喟。青春,理应是迷离惝恍的,在追思中却显得水清见底,那“底”,都分别超越了个人性,像碎镜子中的纷纭世界,一片一世界,加起来,通常就把它们叫做“时代”。

几年前《雄狮美术》编辑先生来纽约时,兴奋而恳切地邀我写点“中国近代美术史”那样的东西,我语焉不详地道了数则苦衷。编辑先生慰勉有加、色辞动人,似乎是非写不可的了。然而真要投入作业,那便得:

制高点破共识事解构臧否人物……

好一役大阵仗。盖治美术史,其实与修国史的原则并无二致,通之也罢,断代之也罢,总归要:

别嫌疑定犹豫明是非善善恶恶……

事情十分麻烦,而且,政治上倒可不以成败论英雄,艺术上则非得以成败论英雄不可。“意识形态”云云,已是强弩之末。可怕的“媚俗的潮流”(TideofKitsch)早就成了集体潜意识,这种“史”呀“论”呀的大块文章,最惹眼,容易触犯潮神和弄潮儿。

对付“俗”,明哲的态度是:你媚,我不媚,你有四面楚歌,我有三千弱水。生逢商品社会文化工业的盛世,谁家出了良史之材,可去记记日记,或两三子晤言于一室之内,私下自还公道,愿亦足矣。

于是,决定不担当“大题目”,心弦为之一松,而稿约不可不偿,便改道写写我所隶属的那代人中之美术青年们,是怎样嚣骚浑噩过来的。

所见有限,且故意自限,悄然避开当时或后来号称“大师”“名家”之流者,否则又要涉嫌“中国近代美术史”了——吾祖籍绍兴,暂贻“会稽鸡,不能啼”之讥,是颇为剀切的。将来呢,要啼也得别有个啼法。

我曾见的生命,都只是行过,无所谓完成。

鱼丽之宴附录日本侵占中国江南,始时国民纷纷逃难,到了全部沦陷,人们又各回故乡,谨慎苟且度日,忙于对付各种苛捐杂税,脸色凝重,道路以目。大小城市百业萧条委顿,偶有伪饰的繁华,所谓“共荣圈”的骗局把戏,显得力不从心,心不从力。

被侵略者与侵略者都渐渐知道局面既长而不会维持太长,你的好梦就是我的噩梦,那么你的噩梦便是我的好梦,一种八年变得又僵硬又软靡的等待心情,弥漫整个江南。

乱世必有的普遍的虚幻感,使“时值非常,一切从简”成为那年月最流行的礼节性的托辞。自然景象虽则四季如仪,而清明节扫墓,同时祭奠为国捐躯的阵亡将士,中秋节赏月,家破人亡能有几处称得上团圆,山川卉木都一色惫顿恍惚,是人的心情的投影吧。

而我的年龄规定我没心没情,天资鲁钝,稍遇凶衅便如鱼失水。也因为我已一厢情愿地沉湎于艺术的水里了,可是我还没有鳃,只宜浮氽在雾气的梦想里。

抗日战争爆发之前的那几年,中国江南风调雨顺连岁丰登,市场一派旺相。每当春秋佳日,坐划子游西湖,温拂面,波光耀目,那清秀恬静的白堤上,艺专学生正在写生,A字型的画架,白的画衣,芋叶般的调色板,安详涂几笔,退身看看,再上前,履及剑及,得心应手——在我的眼里,我的心中,这便是陆地神仙。

很可能当时我所看到的是个混迹艺专的蠢材,那张风景写生画得一塌糊涂,然而我坐在船中,看到的是画架画板画箱画衣,以及那张玲珑可爱的帆布三脚凳……

我家坐落于幽僻的水乡古镇,难得随长辈到都市来游览。自幼只可能在纸上用水墨写写梅兰竹菊,若要以五色油彩借麻布表现湖光山色,这辈子,太渺茫了。

然而儿童心理匪夷所思,会将其渴欲得到的东西,置于不合常情的高度难度上,假装畏惧退却,激起满心冤愤之气,看吧,我一定要在西湖的白堤上撑起三脚架,手托调色板,风吹画衣——儿童的虚荣心结实有力,青春呢,一上来就是反叛,反叛什么是不知道的,况且那光景青春还没有来,鱼还没有鳃。

童年的我之所以羡慕画家,其心理起因,实在不是爱艺术而是一味虚荣,非名利上的虚荣,乃道具服装风度上的兴趣的虚荣,因此仍可还原为最低层次的爱美。

西方十九世纪的音乐家、诗人,起初打入我心坎的也是郁茂的鬈发,百合花瓣似的大翻领,瀑布般的围巾,紧身而洒脱的黑外套,认为只要长得稍稍有点像他们的模样,再加上如此这般的一身打扮,那么,作曲写诗是没有问题的。

我之所以艰难困苦,都在于得不到这全副穿着,同样道理,我之所以不成其为画家,自应归咎于没有画架画箱调色板帆布面的三脚凳白色的画衣,画,当然画得好,不好也不要紧,反正已经是艺术家了。

十多岁时读《文天祥传》,读到“自奉甚丰”,觉得很投契,读到“轩眉入鬓,顾盼晔然”,觉得很漂亮,很喜欢他,再读到他年轻时有一次走进宗祠,看到先祖们都曾有官衔有封赠的称号,他叹道:“殁不俎豆其间,非夫也。”我便感到索然无趣——一是我的年龄使我不向往“俎豆其间”,二是我生性顽劣,本能地感到功名富贵很麻烦,勿开心。

古代的英雄豪杰似乎在童年就非常自觉,真是这样的吗?即使到了现在,我仍然怀疑都是成人灌输教唆出来的,我也仍然相信小孩子只有虚荣心,一直要虚荣到深感虚荣乏味了,才转向追求光荣。

故乡先遭轰炸、炮击、烧杀奸掠,后来就沦陷了,由汪伪政府组织的“维持会”来撑局面,百姓过的是近乎亡国奴的生活。我们小孩子唯一能做出的抵抗行动是,不上日本宪兵队控制的学校,家里聘了两位教师,凡亲戚世交的学龄子弟都来上课,毕竟没有一般小学中学的热闹生动。我就愈加偏爱于绘画、看课外书。

画,已是“西洋画”,素描速写水彩,书,是“五四”以来成名的男女作家的散文和诗,以及外国小说的翻译本,越读越觉得自己不济,人家出洋留学,法兰西、美利坚、红海地中海、太平洋大西洋,我只见过平静的湖。

人家打过仗、流过浪、做过苦工、坐过监牢,我从小娇生惯养锦衣玉食,长到十多岁尚无上街买东西的经验——尽管这样地惭愧绝望,还是贪看别人精致豪放的生活,心里嫉妒得发慌,却也羡慕得恭而敬之,只指望战事快快结束,出洋留学是不言而喻的。

因为一旦大学毕业,毋需任职做事,闲在家里当然不如漂洋镀金。日本太寒酸,美国太粗俗,要去总归去法国巴黎……十多岁这个年龄的特征是自卑、妄想,无人处的高视阔步,有人处的沉着寡言笑,实在都是聪明不起来的大志若愚,这样的一个无知无能的少年终于离开故乡小镇,到浙江省会杭州市来了。

什么原因使我抛弃家庭,凭什么我能在战乱之中独自生存在陌生的都市中,这里到底不是我个人的回忆录,只认定要写的是“艺术”“时代”,一些人的牺牲,一些人的毁灭,一些人的救赎。

杭州毕竟是“天堂”,至少它曾经是东南形胜三吴都会。我明知国立艺专迁到内地去了,然而我是抱着投考艺专的心情和意图来的,时常在平湖秋月、罗苑、孤山、西泠印社那一带踽踽独行。

艺专的学生宿舍是白公祠,住着些小户人家,儿童在鸡鸭群中枯寂地玩耍,门口晾着衣裤、芥菜、笋干,这景象与“艺术”正相反,唯其相反,使我凝视不去,似乎可以从中讨回艺术来。

我几乎三日两头走在白堤上,从来没有见过“画家”作写生,那年月杭州就没有人画画了么,他们胆小怕事不敢出来吗?那么我自己为何不提了画架画箱来,柳荫下摆摆样子,一酬童年铭心刻骨的梦想呢?但我也竟是一个徒手的步行者。

那时,我对于艺术,除了虚荣,别无角度可以介入,杭州旧书店多多,多到每天只要我出去逛街,总可以选一捆,坐黄包车回来。

最嗜读的是“欧洲艺术家轶事”之类的闲书,没有料到许多故事是好事家捏造出来逗弄读者的,我却件件信以为真,如诵家谱,尤其是十九世纪英、法、德、俄的文学家音乐家画家的传记,特别使我入迷着魔。

泛览既多,自以为“虽不中,不远矣”,实则那时候我几曾沾着“艺术”的边?一切都还表不及里,但“里”是什么,四顾茫然,要及也不知从何及起,是故我只能徘徊在“表”上,即使“里”真的跑出“表”来及我,我也认不得,幼稚无知,导致我刚愎自用,一个人在暗中埋怨:艺术,有“表”就好了,何必要有“里”呵!

第二部分

 战后嘉年华(2)

一九四三年,我住在盐桥附近的“南书屋”,女佣料理日常琐事,我独进独出,一心要做那种知易行难的艺术家,书越买越多,画则全作油画,走的大致是印象派的路子,喜欢尤特里罗,他的街头风景,也不是实地写生的。

下午三时至六时,照例在“思澄堂”范牧师那里练琴,钢琴,每月付学费。

藏青哔叽学生装、黑呢西装、花格羊毛衫、灯芯绒裤子……意思是我当初一袭长袍揖别故乡的,到得此时在外表上全盘西化了,这是四十年代初的浙江小镇上所做不到的。

某日家信至,内示凡有从杭州回乡的亲戚长辈,都认为我单身在外,无人督导,显得华而不实——我深感委屈了,与我所梦想的“艺术家”相比,我真是表不及里、里不及表……更滑稽的是,我自以为处于“流浪”、“失恋”、“奋斗”的进程中,艺术家不是都要这样折腾,千锤百炼,然后一举成名的么,家书中之所以有此一番旁敲侧击的“庭训”,猜想是“南书屋”主,袁老夫子对我的讥评,他是我姐夫的业师,精监赏,富收藏,而对“西洋画”无知识,有成见。

我初入“南”,老夫子每来夜谭,看了我带出来的山水花卉和隶真行草,以为然,孺子可教。不久,我弃长衫布鞋,取西装革履,满屋油彩气味,画具画材狼藉,难怪老夫子要在他给我姐夫的信中,来那么一句“华而不实”。好在他怕闻油彩气味,夜谭从此不继。

居有顷,母亲来杭州办事,当然也是为了要看看儿子,我想不免要甄检“华”与“实”的公案,结果陪母亲游山泛舟,逛街选物之余,添置了秋冬大衣各一、英国纹皮皮鞋、瑞士名牌金表,还印了几匣名片,母亲说:“先一步步学起来,以后就老练,独个子在外面,要懂交际,别让人家瞧不起。”我趁势问了那讥评的来源,诚然是“南书屋”主人的高见,母亲笑道:“真的华而不实倒先得一‘华’,再要得‘实’也就不难,从‘华’变过来的‘实’,才是真‘实’,你姐夫,实而不华,再说也华不起来,从前你父亲是正当由华转实,无奈去世了,否则我们这个家庭也不致如此,我是说,你要‘华’,可以,得要真华,浮华可不是华……”

母亲归去后,我尝试与杭地的几许名门世家的子弟辈作交游。其中擅书画的那些个,都各有师承,谨守传统“六法”,一派仿作,毫无才气,更使我惶惑不解的是,他们在艺术上根本无视“现代”,意识不到欧罗巴(世界性艺术)的存在和发展,而生活享受呢?却来得个会赶时髦,西方物质文明的种种新鲜玩意儿,他们捷手先得,自命不凡,男男女女凑在一起时,像是谈恋爱,又不见得真相干,这种场合和氛围,使我废然退出,仍旧回到“南书屋”,在“印象派”、“野兽派”、“立体派”的概念丛里,走我自以为是的“路”,而且有点明白何以“西湖边上没有画家在写生”的道理了,既然“艺专”因战事迁去内地,杭州就没有主流的“洋画”,只有支流的“国画”——我像离群之雁,只等“艺专”回来,才有入群齐飞的可能。

而就这样孤雁单飞,也不失为一种自强的训练,与所谓名门世家的后代的交游经验,使我知道“浮华”真的只是“浮”而不是“华”。

那年秋天,抗日战争最后胜利的喜讯突如其来,杭城一片爆仗声,入夜万人空巷提灯庆祝,在近乎昏晕的欢欣中,我冷冷地看到一己的命运面临转机。

似乎到了这时杭州才有“文化界”,呼地冒出许多画画儿的、编报儿的、演戏儿的……大抵兵分三路,一是从内地“大后方”赶程而至,二是在浙江山区作游击队于今整编入城了,三是原本隐蔽身份至此就站了出来,反正一时人才济济,都显得精明强干,唯独这个蛰居于“南书屋”、寝馈于欧罗巴文化观念的惨绿少年,一入“文化界”,确实难于适应,但我还是看样学样地努力周旋。

很快,杭州成立了“美术工作者协会”,我也就此成为会员,开会时,这些“美术”的“工作者”,个个能说会道,握起手来,紧得发痛,还要上下左右摇几摇,自道姓名时,叫“阿大”,叫“阿羊”,在画上签名也就是“阿大”、“阿羊”,衣着一概平凡朴素,谈论所及,“某某,人很热情”,“这张画,趣味好”——我不免发愣,“热情”,怎么就放在口头上,“趣味”,我却看不出来。他们都画农民、小贩、码头工人、乡村集市、城市路边摊……那事事为首的“阿大”者,画风很像丰子恺,只是太像了一点,而更多更精彩的是搞木刻的,题材总与“革命”有关,我注意看,觉得自己是望革命之尘而莫及,尤其因为读过不少俄罗斯小说,“革命”,非常悲壮,非常罗曼蒂克,转而对于中国式的革命,我有的是好奇心和求知欲,然而一九四几年那光景,杭州地区的“美术工作者协会”,似乎并无特殊的内在性质,大致是一些画画的青年中年人,想在长期的压抑苦闷之后,吐吐气扬扬眉就是了。

果然,未到年底,就在民众文化馆举行了集体性的画展,参展的作品居然很多,国画占颇大的面积,而木刻漫画泱泱乎成了主流,我拿出的几幅油画风景,都上选,画的是树木、教堂、桥、河,不足指名是什么地方,似乎巴黎,似乎伦敦,反正从照片上的印象并合起来的。

展览会很热闹。筹备期间我每天去工作,感到自己实地投身社会,又怀疑这种事务性的忙碌算不算“艺术活动”,与之一同工作的几位年长者,在我眼中都是饱经风霜、深谙人情世故的老大哥,有的似乎病着,有的似乎贫着,我不病不贫却比他们自卑,因为我幼稚无知,虽然读书已不算少,可是书本上所得来的有关艺术的常识、知识、概念、观念,与眼前所接触的人物事物,全对不上号,“阿大”、“阿羊”、“热情”、“趣味”等,与希腊雅典、意大利文艺复兴、浪漫主义、印象派……毫无关系,他们大概生来就是画豆腐浆摊、码头工人、玩杂耍的。

但我还是很兴奋,看到自己的画挂在墙上,男男女女走过,停步,指指点点——初步圆了我童年以来萦心不释的“画家”梦。

接着,便是《东南日报》的报道和评论,认为此次展览十分成功,选出几位画家作为赞美推荐,其中竟然涉及我,大意是那几幅风景清丽脱俗,且能以中国画的笔法入油画,洵为难得云云。

“艺专”迟迟不迁回,“上海美专”倒先复校,登报招生了,我立即去信报名,很快就收到通知,按期去上海应考。在这个号称人间“天堂”的西子湖畔,我认识了很多人,却始终无友谊可言,遇事只是在“南书屋”中默默地想,默默地决定,窗下一条混浊的小运河,对岸的织席工厂,终日机声轧轧,景况是很凄怆的,而全凭十八岁这个年龄,使我麻木而自信,不过我隐隐看到母亲对世道的估量已不符实际,我父亲的一代,确凿要善于交际,讲究体面,而战后的新生代就全然平民化了,且以此为标榜,为“革命”的前提,我靠在窗栏上凝望慢流的河水,想起那些“轶事”、“传记”中的艺术家,他们的不幸,也还是幸。

赴上海应考的前夜,我独自走上湖滨的一家餐馆的顶层,算是饯行,要的是西菜,一杯葡萄酒。当年很流行的一个励志的说法:“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未来种种譬如今日生。”我原是觉得文字累赘词义伧俗,此时想起,倒许为剀切——始于懵懂的虚荣心,胡乱地画起油画来,得机会就率尔拿出去展览,那报载的好评无非是记者的例行故事而已。

除却个人的短距离的“生世之叹”,“艺术究竟是什么”这大疑题更使我不安(因为我已经知道艺术是什么,才决意永别故乡),到了杭州,先遇的是一伙摩登的纨绔子弟,后遇的是成群“美术工作者”,是八年战乱使中国自外于世界艺术潮流?抑中国就没曾进入过世界艺术的行列之中?十八岁的头脑加上一杯葡萄酒就更糊涂了。

上海是国际性的大都会,冒险家的乐园,一个非鱼非龙的年轻人,即将投入鱼龙混杂的黄浦滩。

“望湖楼”独自晚餐,极目黑沉沉的夜湖,白堤的柳丝间灯光闪烁,是我离家以后,第一次感到实而不华的悲凉。

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坐落于斜桥菜市路底,那是大都会的南边陲,接近市郊乡村,空旷安静自不必说,待到亲临实地,此区域不仅是一个庞杂的果蔬鱼肉市场,而且周遭密布着小吃店、路边摊、裁缝、鞋匠、烟纸什货……烟雾迷目,腥臊刺鼻,时值春初雨季,街上满是人、满是伞、满是水潭泥泞、一片可以使街面震动的喧嚣市声——杭州西湖此时柳丝嫩黄,柔媚如梦,这里可真是红尘乱世了。

第二部分 

战后嘉年华(3)

后来才知道起造校舍的年代。斜桥一带确是树木葱茏、小河流水,迟来者只好俯首认命,命中注定要在人间地狱中追求艺术天堂。

校舍,正面看是一幢相当宽阔的四层西式大楼,无奈临街,显得商业气,黑漆的铁栅门颇为威严,我跨进去的刹那,心想:这是我的艺术之门,门外汉的阶段就此结束。抬头又眺见里面的照壁上设有长龛,水泥塑出一个“美”字,由肥肥的十二只尖角组成,校徽便采此为图案。

我本能地推开“会客室”的门,五六只鸡咯咯乱叫,破旧的沙发上全是鸡粪,可见八年抗战,这里一直是荒废着的。

教务处光线幽暗,只有一个脸色苍白、须眉乌黑的中年人,是教务主任,我报名三年制西洋画专修科,大学程度。

主任一口绍兴官话:

“那么你的高中毕业文凭缴来!”

“我考同等学力。”

“喔……可以可以,可以的,不过,我们这里学费,每学期要五担米,按五担米折价……”

他上下打量我,我一身藏青哔叽学生装说明性不强,便道:

“五十担我也付得起。”

教务主任笑逐颜开,搓搓手,指指旁边的椅子:

“请坐请坐,我想,你一定会录取的,考插班生还是新生,可以住宿,伙食是由学生会自办的。”

这样便成为上海美专的一年级学生,从此日益明悟最不懂美术与美术最无缘分的人,都是在美术学校里。

同时也认为有志于艺术的青年,应得入学校去“科班”一番。学校,是筹备期的“世面”,而且永远处于筹备期,真刀真枪的“世面”杀伤力太大,学校里的总还是纸刀纸枪;许多聚在“学校”的名义下,便煞有介事,便可以比较,且是不舍昼夜地在比较,你就能连续收到各种自知之明与知人之明的讯息,是靠这些甜酸苦辣来使天性趋于成熟,“科班”者,意义在于此而非教师的耳提面命当头棒喝。上海美专无疑是我快乐的淘气竞技场,与往昔踽踽独行在西子湖畔的惨绿少年已经判若两人,青春必须动,静的青春往往流于自残。

那时的所谓“西洋画专修”,上午一概是实习课,从石膏素描渐进到人体素描及油画创作,其他如水彩、粉笔、速写是间隔性的穿插。

下午,理论课,美术史、透视学、解剖学、色彩学,生意清淡,因为翻翻书就可以应付考试,而教师讲讲就讲到物价高、薪水低、老婆又要生孩子,劝大家不要学艺术。

实习课的风气则不然,我至今还留连那时候的学生的生活习惯,晨起盥洗,早餐既毕,换上浆洗一清的衬衫(多数是纯白),打好领带,擦亮皮鞋,梳光头发,挟着画具健步经长廊过走道上楼梯进教室,教授总是先在那里了,衣着更为严谨。我们的C教授终年一身黑西装,白衬衫、黑领带,无懈可击;薄型皮鞋和狭边呢帽,一望而知是法国带回来的;右手无名指上白金的钻戒款式古雅,巴黎十年养成的飘逸深沉,先成了我们的楷模。

课间休息时,我们拿出画册来请C教授品评讲解,他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分别等级毫不假借。他认为胆大:大画家,胆小:小画家,使我们这群男孩女娃气壮神旺、自负日高,而论素描基础之奠定,他又说画桃子要连桃的茸毛也画出来,大家又为之瞠目结舌。

同学们,来自各地的青年,说是鱼龙混杂,好像只见鱼而没见龙,鱼则类别多矣。

本地帮:洋派得厉害,我刚把行李搬进宿舍,便有一位黑肤方脸的矮个儿倚门招呼:“哈!我姓堂,勃令堂,抽烟吗?”

他递上一包茄立克,我谢了,也通名报姓,他蔼然关照我:“阁下初到上海,当然来不及改换新装,霞飞路马斯南路转角上一家叫‘雷蒙’的,有一件法兰绒夹克,我想起来觉得与你很合适,蓝的,明线,贴袋,不妨去看看,我有一条领带很相配,可以送给你。我姓堂,勃令,堂。”

他姓谭,名正明,当时我钦佩感激非常,到底是上海人,如此委婉大方,再看他的发型打扮无疑是超潮流的,后来日子久了,虽然他的热诚始终一贯,而我觉得他不是在学艺术,是在学艺术家。

另外如姓徐的小猫、姓姚的野猫、姓王的锅盖、长脚的黄沙、涂脂抹粉的魏贤,都各有仪态风调,可见先是地灵,然后人杰,把我这种浙江来的嫩头比得黯然失色。尤其是那位外号“强盗王”的郭姓者,更使我心惊肉跳,只见他头发蓬勃、颊须鬈曲,而且也戴小小的椭圆眼镜,活像舒伯特,来校时总是怀抱一叠乐谱,身材魁梧,神采飞扬,直觉得十九世纪卷土重来,于是他闪入琴室,大把大把地猛敲键盘;他还写诗,笔名“奥耶”,自费印了一本集子叫《葱色的山群》,用红丝带缬起来,我诚惶诚恐地开读:

夜,梦

我拿起调色板的笔

突然我对这些海派人物的景仰羡慕一起垮掉了——本地帮的同学未必是本地产物,不过是生活在上海的日子久了,或者其家庭已经落地生根了。租界上数十年殖民地的洋风欧雨,再加日本人占领前后的“孤岛”妖雾,使年轻一代成为浮离实际的梦游者,他们不爱“艺术”,只爱“艺术家”,似乎艺术家是可以脱开艺术而独立的,比我儿时的虚荣心还要空中楼阁、全无根蒂,看着他们的健美活跃、顾盼自雄,我一个也不想接近。

外地帮:浙江、江苏、四川、河南……以浙江来的居多。谚曰:“乡下第一,跑到城里第七。”使人觉得他们会不会走错了校门,然而他们个个脸色凝重地下功夫了,不是艺术上的功夫,而是怎样做个“上海人”的功夫。三年后,仍然一望而知“乡下人”,乡下人本来没有什么不好,乡下人要学上海人而学不像就显得别扭,颇有几个民间诗人,笔名“白花”、“白草”、“白影”、“白痕”的,一样练钢琴,画希腊雕像,在浴室中唱起歌来,分明是:“三轮车上的小姐真美丽,西装裤子短大衣……”他们人数多,做事克实,联络密切,占上海美专的半边天,使本地帮的势力日见萎缩,而这也是时代气数将要转变的一点先兆。

潜在的还有两类神秘人物,一是“职业学生”,由执政党指派在各大专院校的特工人员,另一是“文艺工作者”,外地来的搞木刻漫画的同志,已经有协会、有刊物、有知名度,一身蓝布学生装,车胎厚底的皮鞋,速写夹子是用粗麻布包起来的,读鲁迅的书,时事精通,消息灵通。但素描很难得到门径,因为他们已经在“创作”了,希腊罗马,裸裎的人体,与工人农民实在格格不入,不入也罢。

与“海派”的轻薄花俏相比,此类“文艺工作者”就显得朴实正经。他们较年长,有相当丰富的社会经验,因而深谙人情世故,看准中国将要“大变”,他们选择的是“大路”,无疑算得是胸怀“大志”的了,他们自有驾轻就熟的生活方式,几个“自己人”聚在寝室里,男的旁边是女的,女的旁边是男的,差不多全属同乡,抽烟,打趣,一碗阳春面你吃一口我吃一口,葱油大饼我半只你半只,烟雾弥漫,人形东倒西歪……万一你有什么事找他们,敲敲房门,里面就轰然大笑,认为外面敲敲门里面说“请进”是“资产阶级”,而他们自己是直闯别人的寝室,根本不先叩门,以示与“资产阶级”决裂。

这样,那样,我从杭州来,但不属外地帮,我幼年生活在上海,却自外于本地帮,我无党无派,与“职业学生”素无瓜葛,我向往“世界大同”,难于与不懂礼貌的“文艺工作者”厮混——我是快乐的,没有虚度嘉年华,我受的艺术教育少量是在校内,多量是在校外,校外之外就茫无际涯了。

上海交响乐团成员多数是西欧人,指挥者富华,英国籍,每周之末在法租界“兰心剧场”演出。“兰心”纯为法国小剧场古典风格,衣帽间、休息厅、盥洗室,整洁优雅,一落大派——我青春年月的圣地,艺术的礼拜堂,不仅指挥、演奏够水准,听众也够水准,衣冠济楚,举止文静,曲目编排也极有系统,国际著名大演奏家莅临申江,就是由这个管弦乐队伴奏。

第二部分 

战后嘉年华(4)

赴“兰心”,我们习惯步行,菜市路杂乱不堪,一上辣斐德路便渐入佳境,再经法国公园,吕班路,霞飞路,连绵的法国梧桐的绿荫,而“兰心”所属的慕尔鸣路是法租界的精华之地,书店、时装店,一色巴黎情趣,淡雅怡静,好像不准备做生意。

学生时期最宝贵的是“无忧无虑的心情”,青春都具有不知从哪里来的“锦绣前程”的保证,谁都是天才、准天才,天才的偌大的萌芽,艺术殿堂门户洞开,隐隐望见其中有自己的位置,我们真是把“人生”误作为一场音乐会了,哪里就想得到不出五年十年,自己要为“艺术”而身系囵圉、而绝望投海。

我们被那些演奏家、指挥家骗了,被“兰心”朦胧的烛形壁灯、铃兰和康乃馨的甜香迷了心窍。但是,当时只知“艺术”使人柔情如水,后来浩劫临头,才知“艺术”也使人有金刚不坏之心,每次音乐会终场出来,夜深街静,满身的音符纷纷散入黑暗的凉风中,肉体在发育时期感到肌腱微微胀痛。

智力在充实催酵,也有微微的胀痛,别人从音乐中得到什么我不知道,我得到的是道德勇气,贝多芬曾经用文字直白说出来的。

一九四六至四八年,中国大部分地区的文艺状况有点像俄国十月革命的前夕,西方个人主义的哲学思想所凝结的文艺作品,偏偏在这集体主义行将驾到的当口横斜激荡起来,像是天鹅绝唱,像是西风残照,好些西欧的文学名著然翻译而出版。

执政党认为这类书多也无害,在野党认为这类书越多越好

所谓无害,是个人主义不可能动摇江山;所谓越多越好,是民主倾向的个人主义者最容易上当受骗,被牵着鼻子走而还要提供别人的鼻子。读者呢?青年正处于苦闷彷徨之中,矫健的一类夜奔“革命圣地”,或化名转入地下“工作”,荏弱的一类心向往之却走了边门,他们认作“革命”、“先进”、“民主”、“自由”的配套概念,其实是无政府主义色彩的东西,是白面书生戴红帽,非常罗曼蒂克的。霞飞路吕班路角子上有一家“生活书店”,规模不小,明朗有格调,新书连连上市,译笔精到,装帧清丽,这又是我们无知青年的福地洞天。

西风东渐,渐到这时节可不是“五四”当年的ABC了,大学生已能摇摇晃晃地迎风独立,结结巴巴地各寻宗旨,这是表面之现象,内在的性质却是青年们还不知取舍而忙于取的取、舍的舍,先知先觉者不知不觉地被潮流卷去,果然三年容易,第四年就东风压倒西风,那些西方资产阶级反动腐朽没落的玩意儿不见了,书店也不见了,后来那转角上开出一爿绸布店,虽然也是五色缤纷,不复是民主色彩、个人主义色彩了。

上海之北虹口区,向来是日本侨民聚居之地。太平洋战争结束,日侨一概踉跄归国,临走匆促,剩下的物件用品,堆积如山,经商贩粗略整理,罗列在虬江路的一片广场上,规模洋洋大观——这又成了我们不必冒险即可进入的乐园。

各种美术道具、各式古典摩登的书框,从希腊、埃及到意大利文艺复兴、浪漫、印象、野兽、达达、抽象……一路下来的各流派的画集《世界美术全集》,价廉物美,如梦是真;还有大量的唱片,可以挑选你最喜欢的乐队、指挥家和演奏家,譬如贝多芬的“第五交响乐”,我买得六个版本,听六位指挥六个乐队的较量,对着总谱,大体上我知道“命运”是怎样一回事了,这样就迫使我逃掉下午的理论课,直奔虬江路。

不能不佩服日本人在接纳西方文化这一维新大业上,投入的功夫之大之专之精,单以这个地区性的废品旧货的市场而论,中国近百年来出版印刷的业绩,加在一起也无可与之伦比。

同学们都疯狂选购,“战利品”雇车载回来,以致学生宿舍中家家户户堆满画册唱片。

上海的私立学校,社会舆论称之为“学店”,校长是老板,教师是职员,学生是顾客,名义是“作育英才”、“读书救国”,实质是谋利敛财,误人子弟。

理科工科文科的私立大专固泛泛如此,上海美专虽不例外,而我却十分赞赏它的传统作风,那就是:虽然没有什么可容可包却俨然兼容并包,虽然无所谓学术自由你完全可以学术自由,就是由你自己去好自为之,这倒不期然而然地遵循着蔡公孑民先贤的遗箴。

对于顽劣成性散荡成习的我,天时地利人和足够足够了,我在上海美专所享用到的“自由”,与后来在欧美各国享受到的“自由”,简直天海一色,不劳分别,如果你有一分才具,那么再加一分自由,别的还要什么呢?美术学校的概念是画室、图书馆、宿舍、食堂、卫生间,就好了,教师的话中听则姑妄听之,不中听的他自己听,“自由”,就是谁也别奈何谁。三年五载生息其中,是一枝玫瑰便会开玫瑰花,园丁的脸是不像玫瑰花的,所以我至今还在喜欢还在感激上海美专,那光景,学生奇装异服、玮意琦行,一概不遭物议,迟到缺课只要缴足学费安然无恙,大意是:沉者自沉,浮者自浮。

校长教授就此特别显得慈眉善目、神闲气定,师生相敬如宾,宿舍简陋,食堂寒伧,那你可以自己去租房,可以上白俄开的小西餐馆,或者说到底,学生时期的艰辛是必修是“天降大任”之关键一课,缺了倒是难补的。

我要心香输诚谨致悼词的是美专的图书馆的夜晚,壁上挂着伦勃朗的大幅油画,德拉克洛瓦、基里柯、柯罗、塞尚、凡高……是西欧的职业性临摹品,功夫极好,直逼原作,其他是前任和在任的教师的代表作,代表他们个人的黄金期,等于告知:后来这些作者越画越那个了。

一壶咖啡,一袋邻近的泰康公司刚出炉的体温犹存的奶司饼干,灯光安谧,作为战利品的诸大画册平平摊开,外面是菜市路,老式有轨电车价响,嘶嘶地驶过,严闭的窗户使大都会的市声营营然和悦可爱,意味着俗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必要性。这两间立满书柜阴森屋子,常由我一人独占,我亦只亮一盏灯,伦勃朗的亨德里克耶(HendrickjeStoffels)凭窗相望,柯罗的树梢如小提琴的运弓,塞尚的苹果一副王者相,基里柯的木筏欲沉不沉。

本地的走读生回家吃好饭好菜去了;“外地帮”要么在寝室里开下流玩笑,要么混迹游乐场,“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个不夜城”,等等;“职业学生”拉胡琴,喝五加皮,洗脚洗袜子;“文艺工作者”有的去探望已婚的未婚妻之类,有的参加协会的讨论,“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极为重要。

其实每个人的道路都是曲折的,前途呢?无论如何自以为是光明的。

年轻,真像是一个理由,一个实际上毫无用处的理由,而且当时也惘然不知用这个理由去年轻个够,我只懂得独自利用图书馆的桌椅和灯光。

在校外是匆匆的吞食,在图书馆才开始静静地反刍,再则电灯坏了的琴室中燃烛而弹奏的夜晚,杜美路蓝顶教堂边电影院连看七遍《罗密欧与茱丽叶》的夜晚,万国公墓月光照着大理石天使的翅膀的夜晚,风雪交加窜进“亚洲”西餐馆罗宋汤加牛排及沙拉的夜晚,寒暑假回西湖“多谢长条似相识”的孤山背坡的夜晚,好像我是凭夜晚而长大的。

大白天,社会、人性、哲学,锻炼周旋,消耗甚巨,所以只能在夜晚成人长大。

一九四九年后,上海美专变为华东艺专,地点已在无锡,再变就变成南京艺术学院,顾名思义是在石头城了。

一九八一年秋,我在南京的医院中会晤谢海燕先生,老校长一见就叫响我的名字,蔼然前辈之风使我感到自己仍然是不安分的坏学生,于是纷纷扬扬地共怀一番旧:包了火车去旅行写生哪!蔡先生的那些话到了今天反而更有现实意义哪!医生着护士来干涉,我们抗命又继续半小时才怅然结束。

回上海,故意选定初春的雨日,驱车去菜市路,一路的地名历历在目,景物也依稀如旧,近校情怯,我提前下车步行过去,东一条街,西一条路,弄堂也不缺少,就是没有那幢深灰色的四层楼,问问附近店家,“什么上海煤砖”,似乎很生我的气,我情怯而胆也怯起来,只好立在绵绵的春雨中,定心凝神,捉摸方位,徐徐认出那一座方头方脑的有门无窗的冷藏仓库,便是当年的上海美专了。

如果改建为别的民房或商店,也许还能走进去,搭讪着瞧瞧内里是否犹存若干旧观,唯独这庞大的仓库,使我的记忆力和想像力只能死限于严寒和漆黑……一切建筑物中,以冷藏仓库最为饱胀、窒息、颟顸无情。

“我曾见的生命,都只是行过,无所谓完成。”

人们不介意这句话,我又何尝不知有的生命确实是完成了的。在世界各国的名城首都,我巡礼所及,多的是完成了的、永恒了的生命的化石或结晶,然而近百年来的中国却无此等景观,上海美专的消失,只是极微弱的象征。

“兰心”也曾除名,现在又复了名,倒显得有表不及里的反讽意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是一番得理的感慨,“早知当初,何必今日”是一点忘情的滑稽。历史这种东西,即使短短一段,也充满寂寂的笑声,多少人还想以“行过”算作“完成”,其实称之为“行过”,乃是为没落者代庖措词,所以还想重复说:

“我曾见的生命,都只是行过,无所谓完成。”

以示我希望有所“完成”的个人和时代的出现,这是一个额外的残剩心愿,挥之不去,草此芜文,时美东风雪,一九九三年岁云暮矣。



1946年11月25日上海鲁迅墓地



本文收录于1999年台湾旭侑文化事业有限公司出版的《同情中断录》,此书共收录木心十篇散文,皆为悼文。原书木心有序云:“'我曾见的生命,都只是行过,无所谓完成。'以示我希望有所“完成”的个人和时代的出现,这是一个额外的残剩心愿,挥之不去,草此芜文,时美东风雪,一九九三年岁云暮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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