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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纽约 | 我能想到的只有木心

吴文君 塔中之塔 2023-07-26


在纽约 我能想到的只有木心


在纽约的最后三天,订了杰克逊高地的民宿,一个带阳台的干净小房间。住进当晚,我查地图,去82街的木心旧寓步行只要半个小时。这么近吗?得忍耐一下才不至于连夜出门,照着25-24A这个地址找过去。
最后一天去有最后一天去的实际理由:因为近,因为走路就可以,回来正好收拾东西退房。
然而,最后一天的早上下起了大雨。看着树枝被风刮得直立起来,我延挨了一个小时才带上雨伞匆匆出门。到了楼下正准备撑伞,发现雨停了。再走几步,地上也干燥起来,就像没有被雨淋过。只是天还阴着,风吹过偶尔带着几滴雨滴。既不太过明亮,也不太过阴暗,做梦去某个地方往往就是这种天色。
这是对我的眷顾吗?跟着导航拐到82街,想到之后直走就可以了,竟然紧张起来,觉得自己是在欺一个不在的人,欺一间不会讲话的房子,没办法开口拒绝我。


有了这样的念头,脚就踯躅起来,只想慢一点,把这段路再拖长一点。
37大道有地铁站,四周冒出来各种店铺。这个点大部分还没开门,靠着零星卖蔬菜水果、汉堡披萨的店铺,也撑出一个热闹的场面。这里随便怎么看都只能看到普通人的生活。
木心在《文学回忆录》里引福楼拜的话:“如果你以艺术决定一生,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了。”每次读到或者想起,总觉得有几分自沉的悲壮。
不过,像个普通人那样生活终究是容易的,混在人堆里挑挑拣拣,思虑着带点什么水果回去,再来点啤酒炸鸡,到家脱掉鞋子,东西一放,窗一开,这一日就很舒齐了。
地铁不时从头顶的钢架上飞奔而过,积水顺着绿色的钢架洒在路面上。印度人的烧烤摊飘出浓烟,路过的人一个个从烟里穿进穿出,脸色如常。
一边东看西看,一边随手拍着街景、招牌。最后一天,突然贪心起来,什么都要拍一拍,免得日后想起这一天找不到凭据。


管他穿着前卫,步履蹒跚,像艺术家,还是像流浪汉。没人看着有伤,习惯性的表情、步态里藏着深不可测的灵魂和思绪,只有孤独藏不起来,随身带着寸步不离。
木心大概无数次一个人走过82街吧。在地铁震得人发颤的声响里等红灯,跳开积水,避开走得太近的人,心怀善意看着途经的一切。
再往前,店铺稀落,终于一家都没有了。过了北方大道,公寓楼的宁静渐渐被别墅的寂静代替。除了鸟叫,再听不到别的。每幢和每幢只在屋顶、走廊、门前的花园略有区别。
百度说这片区域以前以拉丁裔为主,其次亚裔,不知道现在是否还是这样。有一家的园中有棵超级大的油菜,开着花,已经长到1米多高。我停下来看,本能地觉得这里住的应该是个中国人。
过了31大道,心里还在想,25-24A,应该是在25大道上,那就还得走五六个街区
然而,已经看到了,红棕色,砖砌,通往门首的小阶梯砖垛、扶栏,和照片上一样。

 

铁栅门关着,望进去只觉得天井很小,矮墙上的盆栽大多已干死,只剩半盆开着颜色纷杂的花,搞不清无主还是左边房间的租客在侍弄。
整幢房子,也只有这一间门前拄着扫帚,窗后挽起粉色的窗帘。当中一间门上挂着歪掉的“福”字,窗台却有一尊圣母抱着圣子的小雕塑,神态安详地护佑着无人的居所。
一把让要想起路易十四的旧椅子贴着窗台,两根横档已经失踪,却依然有着泰然的姿态,迎接着进来的人。
25-24A写得大大的贴在右侧靠近阶梯的墙上,底下划着箭头,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方便当时慕名来此上课的人?我几乎看得见他们略带犹豫地辨认过门牌号然后飞奔上楼。
我也几乎看得见木心从寓所的门后面走出来,依着扶栏,往远处眺望。

他是有这么一张照片,拍的人站在阶梯底下,用了仰视的角度,使他愈见超脱出尘。“一种小规模的君临万物之感。”他自己的话。
那时扶栏颜色还是深色的。毕竟,从他1996年搬离算起,已经23年了。这扶栏想必在深色和浅色之间轮回了不止一次了。这里不算木心在美国住得最久的地方,却因为和一群画家聊过五年文学,因为两册《文学回忆录》,成了让人追忆的地方。
只是,五年前我在书最后一页的空白处随手记下“2014年2月17日,读完第二遍。下午,阴雨”的时候,并没有想过有一天会站在这里。而且,门后面的铁丝网有块地方是破的。
这又是眷顾我吗?试着伸手进去拨下插销,门开了。阶梯只有短短六级,到顶就是照片上木心“君临万物”的地方。


门窗关着,窗下若有若无留了一点空隙,一顶帽子随意地夹在玻璃和百叶窗帘之间,灰塌塌皱巴巴,不像是木心的物件;悬在半空打了个结的窗绳,也分明多年没人拉过。
想来这房间不会空关上23年没有一个租客。
可是,锈迹,灰尘,比陈列在乌镇纪念馆里的遗物更像遗物的帽子,统统散发出这里经年无人的气息,让我宁愿相信自从木心搬离,这里就没人再住进来过,里面的一切保留着过去的原样,书架,乐谱,花草,讲义。

 

太阳突然从阴云后面浮出来,忽隐忽现落在窗台上,竟如烛光一样让人恍惚。
应该惭愧,2014年以后,我就没有再重读过《文学回忆录》,读的时候撼动过我的那些话也大都想不起来了。
如果现在他仍活着,住在乌镇,我想我也是不会上前敲门的。
正因为他不在了,2014年我才会去乌镇纪念馆,席地而坐看滚动播放的《最后一课》;所以此刻我才会坐在台阶上,什么也不为的只是安安静静地坐上片刻。
有一阵,我觉得该走了,抬起身转向大街的一面,想到好心的房东准许我晚一点退房又坐了回去。
这里离拉瓜迪机场已经很近了,却没有飞机起降的噪音。有的只是鸟鸣,清脆,响亮,我听着,还是一鳞半爪地想起读过一些话:
“让你的艺术教育你。”“艺术、人生双丰收。生活里没有这样便宜。”“艺术家是靠直觉创作的。”
很难说这些观点改变了我什么,改变了多少。也可能不好算作改变。我以前就是“这样”,只是不知道“这样”对不对,而且“这样”得很浅。
读了《文学回忆录》之后,才恍然原来可以“这样”,尽可以“这样”下去,“这样”得更深一点。
阶梯下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个南美人,在跟我打招呼。我用有限的英语解释“这里以前住过一个作家。”就不知道说什么了。他点头微笑,表示理解,朝路边的车走去。看着他的背影,我忽然想起来,喊住他,请他帮忙拍张照片。


光线不太好,拍出来的人也是黑乎乎的,不过,好歹“留此存照”了。而且,这个人怎么出现得这么及时?简直就是为了给我拍照才冒出来的。
如果我的英语好一点,就可以问问这里的房子为什么没租出去?他是左边房间的租客,还是左边房间的租客约他过来安装什么?我始终没有把他往房东的方向想,可能实在不觉得他像房东吧。
回去的途中,路过一家住户的园子,看到一只松鼠。想到这或许是这次出来遇到的最后一只松鼠,停下来看它。
它也停下来了,衔着一粒坚果,一动不动看着我。为了不打扰它藏宝贝,我走开了,以为它也走了,快到街口回了下头,发现它还在那儿看着我,倒疑惑起来。 现在我在家里一边回忆,一边试着想记下那天:
路上不愿意走得太快的心情;走上阶梯,对着窗台垂手而站,却说不清自己在哀悼什么,只觉得那只旧窗台爬满让我哀悼的人和事。已经往生多年、不相往来也多年的人,全都站在那里,微笑着没有声音地看着我
一桩桩旧事翻卷着像头顶灰白的云层轻飘飘地移过,无一物能够倒退,再来,重聚,只是与它对视都能让我流下眼泪;最后一次返回住处的路上被一只松鼠像朋友一样目送。
五年没有动过的《文学回忆录》,又被我从书架拿了下来。有时随便从中间翻开一页,读几行,有时翻到最后,看看照片上我已经去过的那幢房子。
后记中提到,有次上课,木心进门就说,一路走来,觉得什么都可原谅,但不知原谅什么。就是那天,他回家后,写成一首“原谅”诗,题目就叫《杰克逊高地》。


杰克逊高地


五月将尽连日强光普照一路一路树荫呆滞到傍晚红胸鸟在电线上啭鸣天色舒齐地暗下来那是慢慢地,很慢绿叶藂间的白屋夕阳射亮玻璃草坪湿透,还在洒蓝紫鸢尾花一味梦幻都相约暗下,暗下清晰,和蔼,委婉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1993


说明

本文节选自吴文君的散文《途中的途中》,经作者授权在此推送,彩色配图由作者提供。吴文君,小说散见于《收获》《清明》《作家》等刊,出版小说集《红马》《去圣伯多禄的路上》等,现居浙江海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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