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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水江17岁少年奸杀案的背面:两个家庭的“无期徒刑”

烟语法萌 2019-05-15


来源 | 今日头条


2018年7月1日,谢国东带着手臂骨折的小儿子谢楠去医院复查。在汽车站的垃圾桶旁,他看到有个女人在捡垃圾。他和余利云同时认出了彼此,相顾无言。

谢国东当时傻了。七年没见,妻子余利云憔悴了不少,也瘦了。她一把抱住旁边的小儿子,11岁的谢楠早已忘记了母亲长什么样,喊着:“你是谁?你抱我干什么?”

这破碎的家庭获得了短暂的重逢,缺席的是大儿子谢伟。

十年前,谢伟因卷入一场奸杀老师案,四口之家支离破碎。母亲余利云在外漂泊长达七年,边打工捡垃圾边为儿子上访。

被卷入娄底冷水江奸杀老师案的,还有一名少年刘浒,他和谢伟同岁。在17岁那年,两人均被判无期。如今,二人27岁,在娄底监狱服刑已10年。他们仍坚持不写悔罪书,拒绝减刑。

2019年1月,谢伟的父亲谢国东和刘浒的父亲刘肃洞依然在家里苦等法院重审的消息。而两位母亲,一个在广东打工,不敢回家过年;一个在外逃逸七年,刚回来又被抓进娄底市看守所。

2018年10月,负责此案的湖南省高级法院王典良法官告诉他们,案件疑点重重,目前省高院、检察院和公安局联合组成了专案小组,已经开启重查,如有更多证据将会立案重审。


一起发生在没有下雨的夜晚奸杀案

毛主席画像,葫芦娃海报,大肚子电视机,老式红漆木质沙发……这是谢国东位于冷水江制碱厂生活区的家,一如十年前的模样。自从出事之后,家里就贫困交加,根本没有钱置办新家具。

谢伟的房间里,还挂着那个时候当红偶像周渝民的海报。如今,谢伟已在牢里度过了十年光阴。

谢伟的房间床头,挂着偶像的海报。受访者供图

2009年8月27日晚上11点左右,正在房间背英语的谢伟,被冷水江派出所的警察带走。

距离他17岁的生日只有16天,原本只有三天就升高三,却因为一场奸杀案,再也没能去学校。

两天前的晚上,住在制碱厂生活区的41岁英语老师刘云,被人发现身受重伤,倒在其居住的11栋楼顶,上半身裸露,内裤褪到大腿处,后抢救无效死亡。

附近居民的证言,将谢伟和刘浒牵连进此案。他向前来侦查的警察表示,25号晚上,他曾看见刘浒和另外一个年轻人在14栋楼上楼。

随后,冷水江公安局主要依据当事人和证人的供述笔录,认定谢伟和刘浒对刘云实施了强奸和殴打,导致受害者死亡。同时,谢伟的父亲谢国东和刘浒的母亲许小红,也以包庇罪的名义被起诉。

判决书显示,谢伟、刘浒供述自己因观看色情影片产生性冲动,奸杀了晚上到自家房屋楼顶散步的刘云,判处无期徒刑;而谢国东、许小红因包庇儿子的罪行,分别判处三年和四年有期徒刑,同时谢国东判处三年缓刑。


没有物证,没有直接目击者,仅凭口供定罪,并且两位被告和其他证人的证言存在多处矛盾,无法相互印证。这是律师叶竹盛认为此案存在的重大问题之一。无论是谢伟、刘浒还是他们的父母,都表示自己在审讯室里,曾遭受刑讯逼供。

谢国东至今回想起来审讯的场景,都“疼得发毛,不晓得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2009年8月30日,他被冷水江公安局的人从家里带走。审讯室里,他赤身裸体,被吊起来打了十几个小时。

“我当时整个人已经昏迷了,不省人事,他抓住我的手让我签字盖手印,我整个人都发抖啊,根本没看到我签的是什么东西。”谢国东说。

在长沙女子监狱的时光,对于许小红来说“就像做梦一样”。她当时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儿子成了杀人凶手,而自己成了包庇凶手的犯人。8月25日那天晚上,她明明像往常一样,吃完晚饭出门散步,回家跟儿子抢电视遥控器,看自己最爱的当地台民生节目《寻情记》。

刘浒与同学的合影,右二是刘浒。图/后窗

那天晚上9点左右,狂风乍起,电闪雷鸣。她怕下雨,还让刘浒去看看窗台上有没有漏水或是被吹倒,刘浒看完后告诉她“没事”。

一场没有雨的风雷里,发生了一场没有目击者的奸杀案。两天后,儿子刘浒被警方从家里带走时,许小红以为只是去问问话,谁知道“一问就问了十年”。

在外是家政阿姨,凶手之母无人知晓


自从在审讯室里被人按着头撞向墙壁,出来后的许小红时常头晕,注意力变得难以集中,记性也很差,她会记不起朋友的名字,还会忘记家在哪里。

但对十年前那个闷热夏夜,她始终印象深刻,肯定地告诉每日人物,那天没有下雨。

社区诊所的医生也证实,8月25日没有下雨。冷水江公安局在拿到疑似此案凶器的木棒后,声称由于雨水冲刷,木棒没有鉴定价值,于是未将其送去鉴定。

缺失的证据让翻案变得困难,谢国东和许小红始终未曾放弃。

2013年缓刑期结束后,谢国东四处奔走申诉上访。六年里,他跑遍了长沙、北京和深圳等地,还去内蒙古找过要帮助他的律师,后因付不起律师的车马费,只得做罢。

他还记得,湖南省检察院的谭姓检察官接收了申诉材料后,告诉他这案子的确存在瑕疵,疑点很多。一个月后,谢国东打过去电话,对方告诉他:“老谢,省高院有领导在我们省检察院说情,这个事情我也没办法了,对不起。”

转机出现在2014年4月。在娄底市中级人民法院调取档案的时候,谢国东意外发现了一份DNA鉴定报告。上面显示,受害者的身体和衣物上,没有两名高中生的生物成分,却存在“另一未知男性的基因型”。

这份鉴定书此前从未在当年庭审时出现过,判决书里也没有提到过。同时,死者的临时尸检笔录显示,“阴道无充血,无损伤”,不符合受到性侵犯的特征。这段笔录,在后来的正式版尸检报告中也消失了。

看到这些材料后,父母们欣喜若狂,相信这是能证明自己孩子无罪的关键证据。许小红向每日人物感慨:“还好以前没做蠢事。”

2014年许小红结束刑期,不止一次有过自我了断的念头,准备“死在公安局门口或者市政府门口”。

从监狱回到家里后,有两三个月不敢出门,将门窗紧闭,窗帘拉上,不与人接触。“出了这样的事,怕见人,怕被人嘲笑。”

但是自己又不甘心,“如果自己就这么死掉了,儿子该怎么办?”

姐姐怕她得抑郁,劝她出了家门。即便如此,她也不想呆在原来的居住地,于是去了广东打工,边打工攒路费,边跟谢国东去各地上访。

在广东,她是家政阿姨许小红,没有人知道她是娄底奸杀案少年的母亲。即使对在广东结交的朋友,她也只是告诉她们,自己的儿子在外面打工。

打工在外的许小红,写的日记。受访者供图

出来打工之后,除非儿子的案件有进展,否则她轻易不回家。她怕面对昔日的亲友,怕被公安局抓走,也怕不努力赚钱的话,就没钱去各地为儿子上访。这为她过年不回家提供了理由。出狱以来,许小红只在家里过了一次年。

过年没时间回家,家政工许小红也没时间休息。全天候照顾老人小孩的她,一天只能眯两三个小时。

超负荷的劳动透支了她的身体。有一次,在去北京的火车上,许小红因为劳累头疼,晕倒在了火车上。她没钱看医生,只能去药店拿点治头疼的药应付。

许小红告诉每日人物,她上一次回家是在去年10月,当时她去娄底市监狱看望了儿子。刘浒相比以前开朗了不少,不再和以前一样只是低着头。

担心包庇罪被抓,少年母亲逃离七年

2018年10月12日,刚回家三个月的余利云,在冷水江火车站被抓捕。

提起妻子,谢国东忍不住哽咽起来:“作为一个男人,我连自己的老婆和儿子都保护不好,我该怎么办。”

2010年下半年,为儿子的案子奔走上访的余利云被检察院盯上了。当时,她在检察院意外发现自己将以“包庇罪、纵容黑社会性质组织罪”被起诉。她害怕了,拒绝在材料上签字。2011年初,她逃离了冷水江。

余利云去了北京,边打工边上访,偶尔会用别人的手机或是公共电话,往家里打个电话。谢国东担心她一个人在外没有钱生活,她告诉他在外面过的很好,打工的老板对她很好。

后来看余利云的日记,谢国东才知妻子吃过的苦。有一年除夕,她买了个红薯勉强过年。

在此期间,余利云的名字一直在网上在逃通缉犯名单之列。七年过去,她一路打工一路回湖南,在邵阳偶遇谢国东后,回家了。

这七年里,谢国东和许小红也曾多次前往北京上访。许小红告诉每日人物,从2014年到2016年,几乎是“每三个月去一次”。2015年末,在被湖南省检察院通知“抗诉不成立”之后,谢国东再次来到北京。

面对谢国东的材料,北京最高检和人大互相推诿。谢国东形容自己当时的处境,“山穷水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清楚地记得那是北京的12月,雨雪交加。他和许小红走投无路,在信 访局门口摆了个摊子,向过往的路人发放材料,诉说儿子的冤情。这时,一个高大的年轻人走了过来,看到谢国东的脚趾露在破鞋外,冻得瑟瑟发抖,便为他买了一双崭新的皮鞋,并承诺会帮他把谢伟的案子放在网上曝光。

讲到这里,谢国东哽咽了:“外面的人都待我这么好,我又用什么去感谢别人呢?”

第二天,那个没有留下姓名的年轻人给谢国东打电话,告诉他,他儿子的案子在网上引起了很大的反响。

从这时开始,谢伟刘浒的案件得到了舆论和媒体的关注。广东的叶竹盛律师团也联系到谢国东等人,为他们重新写了申诉材料。2018年,湖南高院的王典良法官重新开始主管此案。

一切似乎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谢国东每月有一次探视谢伟的机会,他一般会在月底的周五去看儿子,有时候会带着小儿子谢楠一起。2018年10月,余利云也想跟着去,她告诉谢国东:“我已经有八、九年没看到儿子了,太想他了。”

谢国东告诉每日人物,余利云被抓时,是那天早上7点04分,她正在去看儿子的路上。

谢伟的学生证。图/后窗


一首落难孩子的父亲送给母亲的歌


2019年1月25日,谢国东带着小儿子谢楠去探望谢伟。此前谢伟听说母亲被捕,很难过整夜睡不着。一个月里他帮狱友写材料、干零活,赚了一千块钱交给父亲,要父亲给同样身陷牢狱的母亲送过去。

此时,余利云被拘留在看守所,已被检察院以“包庇罪”名义起诉。原本定于2018年12月28日庭审,后来被悬置着,没了消息。

等待,是谢国东近期生活的主调,是烦躁的,焦灼的,不安的。他不断给主审法官打电话,想知道儿子的案件何时能重审。对方一如既往,让他耐心等待。

小儿子也思念妈妈,常问谢国东“妈妈怎么还不回来”,后者只能回答:“没多大事,不用想多了,重点是保护好自己的身体。”虽然谢楠只和母亲重聚了几个月,但母子之间已经建立了非常亲密的联系。

对年幼的谢楠来说,生病是家常便饭。咳嗽、肚子疼,谢国东说儿子的肚子里长了淋巴结。2009年8月30日,谢国东从家里被冷水江公安局带走,留下1岁的谢楠睡在床上,他不慎摔落到地上,直到晚上7点才被邻居发现。

谢国东怀疑这次摔了脑袋,导致小儿子智力发育欠缺。现在读小学六年级的谢楠,期中考试语文考了六十多分,很是高兴,谢国东只能鼓励他。

平时,即使腿脚不方便,他也得带着小儿子去看病。这是谢国东在审讯室挨打落下的。他做不了体力活,之前在工地上给人“装模”,浇注混凝土模型。

妻子余利云回来后,他辞了工作在家里带小儿子。如今家里又只剩下他和谢楠两个人。

另一位少年刘浒的父亲刘肃洞,也是独自在家。许小红说,刘肃洞素来身体不太好,出了儿子的事情后,更是出现了一些精神问题,“东想西想,想得脑袋就不对头了”。

事发之前,在制碱厂上班的刘肃洞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许小红告诉每日人物,在审讯室里,她被告知,如果不签字就把她老公抓进来。“我也不懂法,当时就稀里糊涂的签了字。”

在外打工的许小红,如今也和从前的朋友断了联系,只想着案子什么时候沉冤昭雪,她就什么时候回家。

余利云的亲友经常帮衬谢国东一家。在事发后,为了找律师找关系,余利云曾经变卖家里的木沙发、电视机和电冰箱。她的姐姐得知后,第二天就拿钱帮妹妹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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