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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世界地图的遗忘角落,锡金少年以滑板筑起秩序

NYLON编辑部 NYLON尼龙
2024-09-03




2019年,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韩国摄影师河泰民(Taemin Ha)闯入了边境城市锡金(Sikkim)。这座城邦隶属印度,位于喜马拉雅山南麓,与中国西藏、不丹和尼泊尔接壤,人口仅60万,是印度人口最少的邦。河泰民一开始并没有任何拍摄的打算,“这只是个短暂的旅途”,他在心里想。直到他第一次从酒店阳台上看到锡金当地的孩子玩滑板的场景,镜头开始自觉性地捕捉他们的身影——对着镜头做鬼脸的孩子、练习滑板的孩子、在街头无所事事的孩子……锡金的少年迎向镜头,丝毫不设防。而在镜头之后隐而未现的,是民俗的风景、传统与现代化之间断裂的文化,以及鲜花和暴力之间的关系。






22岁时,河泰民获得了人生中第一台相机,那是一台傻瓜相机,河泰民总是拿着它记录和朋友的日常。在结束韩国兵役的两年后,他前往印度东北部喜马拉雅山脉附近旅行,留下了他的第一个摄影系列《锡金》。


锡金的时间走得很慢,居民楼一幢接一幢,像群山一样层层叠叠地把一片小小的滑板广场围在中央,广场的另一头就是广袤富饶的山脉,雪山沉默地注视着这片土地,兴与衰,好和坏。



*对着镜头做鬼脸的锡金孩子



滑板青少年们终日混迹在街头。这个不大不小的社群有5岁的孩童,也有20多岁的年轻人,有男孩,也有女孩。在河泰民的观察中,广场上通常都是5、6个孩子在练习,其他人就在附近歇息放松。这个广场不仅属于滑板爱好者,形形色色的人共同组成一副奇特的锡金图景:“有卖印度咖喱茶的女士、无家可归的人,还有那些购物之后闲逛的人。”而令河泰民讶异的是,那些孩子似乎完全沉浸于滑板这件事,不受周围环境的影响,他们有自己的活动规律,每到正午时分,便开始一一涌入广场,练习滑板到下午3点左右,休息一会儿,吃完午饭,再继续滑到太阳下山。



*锡金滑板少年有自己的活动规律



按下快门拍摄人像并不难,但河泰民重视的是如何更好地融入当地的社区,建立和锡金青少年之间的联系与亲密感,而这一切都基于共同度过的时间。“如果我只是在锡金呆一两天,拍一些照片,那么它们看起来就会像是普普通通的旅游照。这就是为什么一开始刚到锡金的时候,我没有匆忙地进行拍摄。我想了解的是他们真实的日常活动,真正融入他们之中。在没有与社区建立密切联系的情况下,我对于拍摄极为谨慎。


为了成为社区中的一部分,而不仅仅被视作“一个韩国的外来者”,河泰民每天都来到这片滑板场,甚至比大部分的孩子们来得还要早,在观察和闲聊中逐渐接近滑板运动和少年的日常。待了大约一周后,他们开始变得亲近,“随着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不仅是滑板,我愈发深入到他们的个人生活中”。摄影师的视角开始从滑板场往外蔓延,滑板少年也从“那些孩子”,变成了某一个具体的姓名。“我们每天都在 Purba(其中一个滑板少年)妈妈开的餐馆一起吃午饭。甚至会一起冒险,去他们在山中的秘密藏身处,在滑板广场之外一起度过时光”。



*河泰民在观察和闲聊中逐渐接近滑板运动和锡金少年的日常



河泰民的纪实拍摄因为这层亲密而放松,仿佛剔除了相机这层中介,令观众得以直接地进入锡金的日常场景:滑板青年们在广场上大笑,在屋顶炫耀自己的球鞋,又或是半大不小的几个男孩在镜头前大块朵颐着肉汤面Thukpa(又名Gya ThukThukpa)——这一道料理因为做法简单而美味,已经成为锡金当地最受欢迎的食物之一,在整个城市随处可见。


Thukpa 起初是一道藏菜,在藏语中,“thuk”即面条,他们会用面条配肉、炸鱼,用红辣椒、大蒜和香菜调味,还有时令蔬菜和大量的香草,又或是印度本地的香料。作为多种文化的交会点,锡金在宗教、美食、文化上深受不丹、尼泊尔等周边国家影响。


每当游客来到锡金,Thukpa是他们最优先被推荐的美食之一,但可能,就像我们常把滑板想象成很酷的、逃离日常规范和规训的运动,却很少停下来追问它究竟被用来逃避什么,今天这一道简单的Thukpa,亦映照着在世界边缘、鲜有人问津的锡金本土文化的变迁。





200年前的锡金曾是一个独立国度。1814年,以孟加拉为据点的英国东印度公司开始入侵锡金,后续英国人割占了其大吉岭和兰吉德河以南的地区。1975年4月,锡金在印度的主导下全民投票废除君主立宪制,后被印度吞并,成为其城邦。


发源于西锡金地区喜马拉雅山脉的Rangeet河四季不变,静静地流淌,警察常年在此处站岗,穿过茂密的森林,河的对岸就是西孟加拉邦。两岸的居民可以步行或乘船过境,购买廉价且易获得的药品。尽管目前没有官方数据或全面的研究,但锡金当地的药物滥用现象已经成为一种“共识”。据甘托克(锡金邦的首府及最大城市)的社会工作者估计,每10名锡金青少年中,至少有7名使用药物(2017年数据)。 


高失业率、以社会稳定因素为代价的经济快速发展、酗酒和吸食大麻的历史,以及廉价非法药品的供应……使得锡金的新一代年轻人身处发展困境中。另一方面,复杂的历史与政治背景下政府有意地稀释原住民人群,不断涌入的印度人与尼泊尔人带来了文化上的多样性,以及挥之不去的紧张关系。



*锡金的新一代年轻人身处发展困境中



被殖民历史加诸的副作用同样在以难以估量的方式影响着锡金青少年的生存状态,英国政府曾在殖民期间根据政治文化需要构建对当地人的认识:尼泊尔人被视为“好斗、勤劳、好战“,而雷布查人(第一批抵达锡金的居民,有一种说法是他们是锡金土著)则被视为“胆小、和平、不好斗”。这些殖民话语带来的社区之间的分歧与其它的结构性问题交织在一起,令今天的锡金年轻人不断地游走于道德边缘。


年轻的锡金人,在某种程度上被视为不够成熟和不合格的公民,他们所处的地方则通常被视为 “消磨时间”和“存在潜在犯罪可能”场所。在滑板广场,年轻的滑手们除了要面对破旧设施带来的潜在伤害,还时常要处理与警方之间的肢体冲突。尽管今天的锡金少年已经不再像他们的父辈那样关心这片土地究竟归属于谁,然而领土、资源、道德焦虑的阴影仍然盘桓在当地,青少年被动地走向暴力和犯罪的世界,成为社会的痛症。



*滑板社群为锡金青少年筑起自己的秩序



2017年,印度媒体《IndiaSpend》曾发表文章质问:“为什么这个富裕、有序的喜马拉雅邦,却有着印度最高的自杀率?”据报道,在锡金,每10万人中有37.5人自杀。根据National Crime Records Bureau website统计,2014年,锡金共有244起记录在案的自杀事件,最主要的原因包含“家庭问题”“疾病”与“贫穷”。当锡金青少年被视为问题本身,年轻人被动地选择结束问题。


面对每一年不降反升的自杀率,当地政府曾试图干预却收效甚微,然而,在密不透风的结构性压迫中,自救行为却披上伪装,以“反叛”“鲁莽”和“危险”的面貌出现——通过游戏性和创造性的方式,滑板的孩子们正在看似不可能的现实中把自己变成钥匙。





2016年,青年Tenzing Tsundu Bhutia在锡金成立了Skate Konnect这一滑板组织,Tenzing Tsundu Bhutia 在《甘托克的滑板图景》(Skateboard Scene in Gangtok)的采访中提到:“Skate Konnect成立的时候拥有1个滑板和5个滑手——Anish, Lobzang, Namgyal, Johanan和我。我们决定在一个固定的地点滑板,这样人们就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我们。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开始把滑板作为一项社区运动在甘托克地区推广。也是因为这样,我们自然而然地聚集在现在这片屋顶。”


头两年的运转对于锡金滑板社区来说比想象中更为艰辛,“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们唯一的一块滑板坏了,于是所有人都不得不停下来一会儿,直到下一块订购的滑板到达。随着其他的几位创始成员毕业,其中一些人离开了甘托克,广场上的人零零散散,一度难以维系下去。直到我和我的乐队成员一起去尼泊尔参加一场音乐会,回来时,我带来了 2 块滑板和 1 个甲板。从这次开始事情慢慢步入正轨。”


*锡金滑板社群的青少年们



或许孩子们开始玩滑板的目的很单纯,每练习成功一个帅气的滑板动作,就能引来同伴们的欢呼,运动带来的乐趣是简单、直接的。而街头是没有遮蔽物的收容所,在与上一代人裂的话语中,滑板创造了一个新的、具有归属感的社群,接纳着所有不安与失落的孩童。


河泰民在2019年底抵达锡金时,正值东京奥运会国家队选拔赛。社区里的孩子们陷入了紧张、期待与重燃希望的状态中。锡金当地没有滑板店,孩子们通常只能从南印度订购滑板,为数不多的几块滑板都是共享的,这意味着不是所有人都能一同练习。而当滑板出了问题,他们也只能靠自己维修。



*当滑板出了问题,锡金的孩子只能靠自己维修



滑板坏了不要紧,在锡金,比滑板更稀缺的是希望。河泰民拍摄的一张照片中,两个孩子正合力修理一块滑板,看上去娴熟无比;另一张照片中,一位名叫Tarik的少年在屋顶上肆意地大笑,他是镇上最好的滑板手,梦想着作为印度国家滑板队去奥运会,而那张照片里的屋子上填满了涂鸦,其中一句话是“SK8 NOT A CRIME.(滑板无罪)”


2023年年末,锡金政府宣布在即将落成的甘托克健康公园中,将建立一个全新的滑板公园,预计在两年内完工。这也是第一次,滑板这一运动作为改变与希望的载体被锡金官方正式认可。用Skate Konnect自己的话来说,或许在全世界大多数地方,滑板是一种亚文化,而在这里,滑板已经毫无疑问地成为了驱动社会变革的方式。



*在锡金,滑板这一运动成为了改变与希望的载体



Tenzing Tsundu Bhutia曾在甘托克没有任何滑手的情形之下开始了自己的滑板之路,如今,锡金当地已经逐渐形成了一个大约60人的滑板社群。2021年12月,在 Bengaluru 举行的第七届胡加德国际滑板锦标赛上,锡金的两个男孩Mohammed Malik 和Thupden Sherpa参与了这场比赛,这也是来自锡金的滑板运动员第二次参与到这一锦标赛之中。尽管同年的东京奥运会上并没有出现锡金的身影,而下一次,只要仍然站在板上那一片小小的天地,或许他们就会滑向更远的地方。






采访、撰文:大野

编辑:刘欣佳

摄影:Taemin H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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