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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美国小镇的中医针灸师

陌上美国 2020-10-11

以下文章来源于闲风年间 ,作者闲风年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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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上针灸诊所网页,李英医生简介片段。




01
几年前,女儿参加同步花样滑冰训练和比赛,整天泡在冰场上,几位陪练的母亲继而成为跑友,常一起到处“巡跑”。本人属轻量级,最多跑个10公里,另外几位看着精瘦、柔弱,跑起半马或全马,体量惊人。
跑步,少不了小伤小损,小疼小痛,大家坐在一起,讨论如何复健时,常听这些美国母亲提起本镇的一位针灸师,Dr. Ying Li。其中一位更是举家拥趸,丈夫波士顿、纽约、费城马拉松,场场不落,跑完了,就找这位李医生调理一下,十来岁的儿子、女儿也常跟着造访。
那是在2016年里约奥运会之前,美国“飞鱼”菲尔普斯尚未在镜头前背着醒目的拔罐印子,勾起世人对中医的普遍好奇。
本人对中医的了解,至此只限于板蓝根、同仁堂,抱着保守的信任态度:在国内的时候,诺大有名的中医医院都没去过,更别说是美国小镇无名氏的家庭诊所;对有人受过几天专业训练,就自封医生唬老美,也不太以为然。惊叹于其信徒遍布的同时,只是听听而已,并没放在心上。
自己平日的工作,虽不是996,但压力并不小,尤其是年底或是季度末,因为是上市公司,SEC报表,结算、预算、董事会议、业绩发布…… 再有就是公司会议室里,一驻就是两、三个星期的PwC审计们,不一定什么时候敲门探头,问题一箩筐,哪个流程复杂盯哪个。季复一季,年复一年,虽然总是有惊无险,但无形中已经埋下隐患。
终于有一天早上醒来,后脖颈椎剧痛,无法起床,虽然一两天后恢复正常生活工作,痛症却久久不去。而类似疼痛日后总会在关键时刻造访,越紧张越来。家庭医生、骨科医生、物理治疗师(PT)、推拿师(chiropractic),一路看下来,有的说要一星期看两次,先试四个星期,不好再说;有的时间更长,到最后也搞不清是治好的还是自然恢复的。
走投无路之下,想起那几位母亲嘴里的Dr. Li。
为爱默生医院癌症患者筹款,小镇每年一次的5公里义跑

02
李英医生的家,在镇中学对面一条安静的街上。一幢不显眼的灰色二层小楼,车库经整修,改成诊室入口。推门而进:候诊区,简单的中式横幅画匾,长凳、鞋柜、杂志,整洁明了,满屋淡淡的药香。
门铃叮咚响后坐下不久,从窄短过堂边的一个房间里,步履轻盈的走出李英医生。
李医生高高瘦瘦,略微枯干的自然卷发,简单的髻在脑后;看上去不再年轻,但也说不出年龄。招呼过后,随其进入一间诊室,询问病情,摸脉、看舌头、量血压,一应俱全。
言语间,暗自审度这位让跑友们托付四肢的李医生:慢条斯理、温和沉稳的一个人,即没有想象中野路子医生的江湖气,也没有科班医生的术语满口,举手投足间,倒有些许的粗糙,或是说历练过后的质感和韧劲,相较于有些毕业即出国深造工作的人,也可以说是更朴实无华、淡定平和。
第一次针灸,好奇且新鲜。说是肩颈背,下针却是从头到脚,大小不一。感觉到背后轻熟柔和的一双手,随针上下,除去瞬间的触电感,别无异样,禁不住想起每每跑步途径湖畔,看到垂钓老手甩杆,鱼镖沉入后的过水无痕。
下好针后,李医生定时,悄然离去,隔壁随即断断续续传来依稀的英语对话声,显然另有病人在诊治。30分钟,半睡半醒直到医生返屋。收尾出针,收拾停当,双脚落地的一瞬间,感觉浑身轻松了许多。
“回去恢复一下,应该没事了。” 李医生不疾不徐的说。看到我满脸狐疑,她不禁补充道:“下星期你要是想再来一次,也行,但没多大必要”。
以往一旦疼痛发起,治与不治都会拖上一段时间,所以不相信一次就立竿见影。而此时诧异的,不光是医生的笃定,诊费80美元一次,还没听说过这种诊所有劝病人少来的:有朋友说他一只手指有些麻木,不太严重的情况下,一位台湾中医还张口就说要看七次。反正中医治不死人,见效又慢,随便你忽悠。
一两天后,果然见证奇迹,悟到什么是中医针灸治本。于是逢人便讲针灸的神奇,出乎意外的是很多美国同事都接触过针灸,而且有着不错的经历,相比之下,我这个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倒成了老外。
慢慢的,自己也成了那些跑友:膝盖跑步受损,院子里干活落下腰疾,手腕用不上力...... 稍有不适就约李医生。间中试过一些高大上的Spa、按摩、泰浴之类,但最后还是回到李医生那里。

03
以后的日子里,在那间紧凑的小诊室,每每下好针后,如果隔壁没有病人,李医生总会坐在桌边,聊聊天儿。
我最想知道,她是如何步入这一行的。
“我母亲是医生,下放到农村给村里人看病的时候,我常给她打下手,后来自己就做了赤脚医生。” 赤脚医生,遥远年代的特有名词,因此也粗略估算出一个人的年龄。还想知道她是怎么来的美国,读书工作的经历,老公孩子的状况...... 最终因为过惯了自扫门前雪的日子,没问出口。
在诊所偶尔撞见其他病人,都是白人面孔,“共同语言”也许是我们聊到一起的原因。李医生比想象的健谈,说的最多的,是她的病人。常听她边上针,边津津有味的讲述如何一步步、一点点摸索、调理,直到病人复元,有的远道而来,有的治了一、两年。听得出她很享受那些过程,自豪而不是自夸。“我真的就喜欢这个”,是她说起中医时的口头禅。
一次聊的高兴,李医生意外的讲起自己读博时,如何在实验室取得过一个类似专利的发现:如果当时有经验或不嫌麻烦认证一下,现在可能还在她名下。那天自己很累,格外迷糊,但也感觉到她似乎比平时激动,声音也高了几度。博士也好,医生也好,那些跑友没叫错,的的确确的doctor,没有自封。
中国人在一起,总要谈到孩子。李医生的儿子康奈尔毕业后在纽约工作,南加州大学毕业的女儿则留在了加州,“孩子上大学,最好别让他们去太远的地方。”她以过来人的语气告诫我。“走了,就很难回来...... 到你真需要帮忙的时候,身边实在是没人。” 
做过赤脚医生,年龄应该已入花甲。清静如洗的小镇,孤独无助谁都会有。
还有一次聊起美国止疼药引发毒品泛滥(参看今日第三篇文章)。李医生说她女儿拔智齿,医生开了Vicodin,女儿告诉她学校里很多上瘾的学生会出高价购买此药。听后想起自己上中学的女儿过一阵也要拔智齿,就长了个心眼。拔牙那天女儿术后,医生果然开了Vicodin止痛,于是质问为这么给小孩也开这种容易上瘾的药。护士不以为然:“太疼的话,不妨使用。” 如果事先不知道,任何一位母亲都会像好学生一样,督促孩子按时服用。想想后怕。
就这样,几乎是一月一次,自己都会约李医生做保健或调理,改以预防为主。期间总会多少闲聊:饮食、工作、解压、生活方式...... 自己因为忙,李医生每周又只开业两三天,所以每次都约在下班前后的最后一位。带着中药的余香走出诊所,已是新英格兰的傍晚时分,漫长的冬季,屋顶街边永远是白雪皑皑;凉爽的夏天,天边是一片片橘红或绛紫;无论什么季节,站在诊所外深呼吸,身心都感觉轻松、平和许多。
大约两年前,李医生告诉我,她会渐渐的把业务过渡到麻州北部,一小时以外的一个海边小镇,老公工作附近。本镇学区出名,很多人会在孩子上学时迁进,孩子毕业空巢后搬出,找个方便工作或适宜养老的地方。由于固定患者大多在本镇这边,新诊所尚未成型,她还要每周两边跑,常听她叨唠辛苦。
再往后,由于越来越难约到合适时间,自己也无大碍,与李医生几乎失去联系。

04
2020年,新冠疫情爆发,全世界人都闷在家里,除了新冠肺炎,有病都不看。
自己在这期间远程办公,六月份因公司与麻州政府项目吃紧,右肩开始疼痛,斗胆看过家庭医生,即刻被问是否要看骨科专家。想象的出,之后又会是物理治疗和推拿,于是赶紧给李医生打电话加留言,但一直没有回音。
上星期,却意外的收到一封来自李医生海边新诊所的短信。
致李医生的朋友及患者,
我怀着十分沉痛的心情在此转告各位,李英医生于2019年7月21日在亲人的陪伴中离世。李医生生前的最后一年,出现体重下降、乏力,罹癌过世。
李英医生是位出色的治愈者。她横跨半球,凭专业精准的针法和配方,行使治病救人的使命。李医生身后留下丈夫、儿子、女儿,及爱猫Snoopy,也留下了在美国和中国的许多亲朋好友。她将被我们深切的怀念。李医生教会我们的东西即是她留下的遗产,我们能给予她的最大褒奖,是珍惜自己及所爱的人。
我是李医生医治过的患者,也是她生前好友,目前正在帮她女儿整理她的遗物。现致信询问是否需要寄上你的医疗记录。记录许多是用中文写的,李医生一丝不苟的笔记对下一位中医师的治疗会有所帮助。
李医生以她的仁慈、好学、及治愈的天分触动过我们的生命。请珍惜与她相处时所留下的记忆,记住她的忠告,尽可能的活出最好的自己。
Sincerely Yours
J Meister (注册护士)
读过来信,难过良久。2019年7月21日,一年多前;离她最后一次给自己摸脉、量血压、针灸的时间并不远......
除了李医生,本人从没看过其他的中医师,不能评判她的医术。虽然有时效果奇佳,有时看不出结果,却总是很高兴见到她:减少病痛的同时,她的温和慈善,也是一种身在异乡难得的安慰。
做过赤脚医生的李医生终于美国,也是让人唏嘘的原因。但是,南下北漂,离家去国,有多少人不是异乡客,又有多少人有幸葬身于出生之地。守不住家乡、财富,留不住父母、子女,那就像李医生这样,多留些仁爱于世。
想起李医生,心里是温暖的。


【作者介绍】国际新闻本科,经济管理硕士。目前就职于一家英国投资基金管理公司北美地区CFO。微信公众号“闲风年间”。




前文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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