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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验帖】库浩辰:作为生活方式的学术——谈一种悠闲有趣的大学生活

小石桥桥 这里是小石桥 2021-09-18



作者介绍


库浩辰

法学院2015 级本科生

《学术法大》学生编辑



写在前面的话:


本文所谈的,大概不是一种“成功”或“体面”的大学生活。至于这种生活方式到底是什么,值不值得去试一下,就得交付读者诸贤来判断了。





一、


让我们先从两个具体的现象谈起。

在下今年秋天就大四了,在过去两年的百团大战中,在下都曾作为社团的面试官对新生进行面试。和同侪及师兄师姐呆久了,大家每天谈的差不多都是一样的东西。而论及刚入学的新生,或者说正读着这篇文章的你,与诸位谈话却总富有教益与收获。比如《学术法大》编辑部招新的时候总会问的一个问题:“你对哪方面的学问比较感兴趣呢?”每到这个时候,我与侪辈脑海中浮现的大概就是法学啊政治学啊社会学啊哲学啊这些大学学科报菜名,而新生回答的东西从来没有这么呆板。从喜欢读康德到深深地爱着韩剧,从精研诗词到可以背出FGO 中的所有卡牌,抑或是关心如何用法律维权,如何研究党义,如何掰扯清楚史湘云的身世难题,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有人说这属于典型的缺乏大学学科思维,充分说明了高中毕业生头脑的青涩。嘛,或许吧。

每到秋季学期快开学的时候,新生们最想听的,大概就是所谓经验谈了吧。一位一位师兄师姐带着自己眼花缭乱的履历,给同学们讲述自己是如何从大一开始精研于一,最终毕业时“神武鹰扬,大化咸熙”。诸如切割时间,统筹简历,均匀参赛,高分保研拿国奖之类的经验谈更是会受到大家的欢迎。当然这一点学校在新生教育的时候或许也会和大家唠叨许多,一遍遍强调大家头脑中要有职业思维,要科学规划,要变成律政精英、财税达人之类的角色。诚然,政法大学,大家报考这所学校的时候,或许就已经把自己想象成法律职人抑或各类行业人士,希望这所大学能够回答自己的愿望。身边人中不少便是忠实地按照经验谈中所说去规划自己的生活,也希望能复刻出一个充实精彩的大学生活。

不过经验谈好像写得都差不多的样子。经验谈好像也不会告诉大家如何找到最新的韩剧社区与资源,经验谈也不会回答《红楼梦》该不该看后四十回、应不应该和脂批一起读之类的问题。就历年的经验谈而言,似乎都是一样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努力、自信、坚定,确实是优秀可靠、让后辈心生仰慕的前辈风态。

但韩剧、FGO、《红楼梦》这些被称之为“嗜好”与“兴趣”的东西,也是生活中不可或缺、构成我们生命与青春一部分的事物吧。正是因为有这些嗜好与兴味,我们才会决定性地与他人区分开来,成为性情中人、有活力而有趣味的个体。那为什么这些东西,就不能出现在我们对人生与青春的理解之中呢。

大概这些事情听起来都不体面吧。既便在中学中拥有文艺女皇之称谓的“读红楼梦”这种个人趣味,也早已脱离被自己的语文老师表扬的阶段。在司考、保研、三阶层与货币银行学这些名词的照映下,显得不规矩极了。

不过,大学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讲规矩了呢?明明大家从中学解放出来,拥有丰富的时间,然而大学对人与人想法的规矩,却比中学要高明不少。每每看到这些规矩,总会想起高中历史课本上介绍过的新教加尔文派,脑海中偷偷改了一下他们的必杀台词:“努力学习吧,遵循前人的青春行走吧!证明你是社会的选民,被社会所疼爱的人。”

前几天看一个日本讲女子学校学潮的旧电影,影片开头赫然宣示了这样的两句话:“学生,呼求学问与人类之自由” “学校,呼求学问与人类之理想”。不过这话也说得很含混就是了,什么叫做人类之自由呢?什么又叫做人类之理想呢? 今日的大学,大概很难用这条标准去强求,毕竟在国运身世等等种种考虑之下,平日所学实难和人类之理想发生关联。那么学生是否还希求学问自由与人类自由呢?

只听从别人的青春轨迹,大概不太算是自由。不过一头扎进人类自由的汪洋大海里沉醉于古代先贤,好像和阅读一份古早经验谈也没什么区别。不过追求自由不妨成为一种不错的大学生活的选择,这一点或许读者诸贤中许多人都会赞同,毕竟高中的生活方式多少有点那么个反人类和扭曲人性的意思在里面嘛。但这倒不是说这就意味着大学中孟浪撒欢就有了自由,不然我们何必会在一边欢喜新天地的同时,一边又发现在大学管束自己的规矩是如此之多呢?

大学中这些莫名的规矩之所以多,或许还是和我们对大学的期待有关系,一旦越界,就会有个守序善良的自己跳出来告诫:“再这样下去,就变不成优秀的大学生咯!青春就要完蛋咯!”隐隐约约中,大学能带给你的东西,是被敲定的,你要做的是效仿模范、获得奖赏。果真如此嘛?

大学能带给我们什么,或许不是一个急于回答的东西。就像入手一款新的游戏时,我们会非常希望依靠自己通关,享受游戏的乐趣。提前阅读完攻略,得知了哪一关最好过或者哪个角色最好拿下好感度,那么这不过是借我之手,替他人辉煌的游戏战绩上多添了一笔而已,恐怕决难有趣味可言。游戏的趣味在于不确定性与开拓新领域的潜在可能性,而青春这种特殊的年龄段,不正是人们说的,发现自己新的可能性的年纪?在这个意义上,青春游戏,游戏青春,其实很相似。游戏中真实的快乐来源于自我开拓与苦恼、顺畅的交替,而青春的真实体验,或许也由这些相似的元素所构成。

如果自己的青春不只有一种可能性,那去花些时间探究一下,不那么着急地循着前人的路线去走,复刻既成的生活。也是一种不错的想法吧?

虽然周遭环境总是为我们描绘蓝图,制定身份,鼓励认同,促进合群。但在这一切之前,我们是不是也要确认一下自己的身姿,以免被信息与劝诱的激流冲得无所适从。

人的主体性,不是说说的概念,而是我们在吐息坐卧之间就需要面对的又鸡婆又棘手的问题。人是因自己的生发的问题与好奇而去求知的,这是教育的本来面目。但今天不论是大学还是年上者,更喜欢把新生看做是煞白的纸张,以供大学二字去涂抹充占。

“挥法律之利剑,持正义之天平”这是印在通知书上的话。不过什么叫挥法律之利剑呢?夏天看过那部药神电影的同学,肯定会对警方侧的行动记忆深刻,那可以说是标准的挥法律之利剑了:打击盗版药品义不容辞。然而这样就可以持正义之天平了吗?打击了盗版,维护了研发心血,但又逼死了穷人,这是否是漂漂亮亮的持正义之天平呢?你看,法律利剑和正义天平,不是一直都关系良好的呀。其实我们会发现,仔细想想,只要多问几个问题,我们这些白纸就没那么轻易让这些涂画入场。我们过往十几年的生命历程,都有不同于这所大学的价值。我们与大学的关系,是问道与对话,不是请大学为我们量身制定人生宝典,大学处理不了这个问题。

专业化的大学教育也好,通识化的大学教育也好,应该是为人服务的,而不是把人的脑子当成篮子,开始没有节制地丢入名词与概念。特别是对于人文与社会科学,我们需要知道,这些语词站在什么问题的背后,我们又如何理解这种语词,这些语词与切近我们自身的观念是什么关系。进入大学,每个学生都会被浸泡在概念之海里。但切身浸泡不代表切近,就算近在咫尺,如果没有共鸣,我们也只是把名词生吞活剥。

想想的话,或许是这么回事:如果这件事与己身,或说己身的关切、己身的兴趣没有关系,那我为什么要关注呢?

如果我找不到我己身关切与我学的东西的联系,那么学习不就和把自己推到工厂去做零工是一个道理。一门课过九十,盖一个小红花。小红花攒多了,就可以升级到下一个学校。然而小红花攒得再多,我们也不过是自己青春的局外人,因为这些事情从一开始我们就没有觉得执着于这些东西有什么意思。因为要换东西,所以才要积累,将青春付诸于这样的活动,或许有点难受,乃至有点无聊。

问题一直都摆在我们的面前:我们为什么要来到大学?我们希望得到什么?



二、


方才提出的问题,看起来似乎很简单。大家入学法大的理由很多元:父母之命、老师之言、玄不改非、阴差阳错、立志报国、挣到大钱、身怀兴趣、以琛榜样……不过这些理由尚有两个致命问题:

问题一,我们谓大学报考为填报“志愿”,而来到这帝都北陲之院校,几分为志愿,几分为玄学机运,几分为父母之命,几分为安身立命之考虑,划划算算,不同的人实在是有不同的结果。

问题二,大学本来就善于伪装自身的专业,而现代的大学更善于将自己的专业讲成虚头巴脑的东西,以期待民众的掌声与服从。又或者学术界外的人群理解这些知识分子鼓捣的东西也有诸多不解。于是我们以为的专业样子,与我们实际所学的专业样子,实际上有相当的差别,法学亦是如此。法学所学的东西,法理学导论教材第一页下面注引的那篇郑戈老师的文章,应已做了很清楚的交代,这与大部分同学踏入校门前理解的法学还是有一定不一样的。

那么在审视过以上两则问题以后,我们依然留着那个问题没有回答:我们在期待大学的什么?

如果我们认为,教育是与人相关联、为促进人的主体性而努力的话,那么这个问题可以化归为:我们期待着自己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而进一步,人以经历铸成,经历以率性而就,期待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其实也就是在问:我们真正会对什么东西热忱。

这其实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而循着这个问题的轨迹,我们却完全可以铺展开一幅大学生活的画卷。我们开始的时候可能觉得眼前之物乃是天选,是自己人生都应当奉献的事业,而当我们进入愈深、了解愈多,却发现欲解答眼前的问题,则必须上溯到另一个平面上去,去看一看那里的风景。我们一路跌跌撞撞,尝试着各种生活的样态,追求体验与缘分,可能四年都不会对这个问题有清楚的理解与回答,但在追寻这个问题的同时,认认真真走过的弯路,本身就是青春的样子。青春最先决的条件便是人不能在自己弱冠之年就把自己的八九十岁都安排得明明白白。追寻解答时的痛苦、迷惑、分裂、焦虑、痛快、坚定、悔恨、执着等等等等,都是宝贵的体验与回忆。所谓个人化的生活、个人化的体验,是不足为外人道也的、体验化的和无法证书化的。

那些无法为简历所条块化的苦乐,可能正是决定我们以何姿态立身最重要的依凭。在安心地把青春交给文牍与书卷之前,青春首先应该是用来回答与体验、确证内心召唤的。

按照社会学家韦伯的话,即所谓:“只要每一个人都找到了那掌握了他的生命之弦的魔神,并且对他服从,这个教训, 其实是平实而单纯的。 ”

当然,立意于寻求这一魔神何在之问题解答,本身只是众多大学生活方式的一种,而他种生活方式,大家自然通过阅读其他同仁前辈的文章均可知悉。这种寻求问题之解答的生活,要有两个条件:

其一,要对青春保持足够的可能性。也就是,不要轻易认同。地域认同、身份认同、理念认同等等概念,本身就是为动员而设计的,动员是为了行动,行动是为了有所目的。如果我们不愿侍奉在他人所规定的甲目的乙目的之下的话,那么我们自然也就没有理由一定要对什么东西保持认同。认同会扼杀与排斥可能性,而可能性,是让问题得以存在的最先决条件。

其二,要有转身的勇气。也就是,不要轻易满足。托尔斯泰曾绝望于问题的无限延伸与无解:人是不可能活够的,也就是不可能出现大彻大悟、幸福离去的状况。因为解开全部疑惑的状况本来就不存在。无限进步之中永远有下一步待走,巅峰处于无限中;只能捕捉新事物中微乎其微的一部分,且这一部分永远是一时而非终极。“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这个问题的无穷无尽足以让一群喝酒喝到稀烂的文人突然严肃,而成了我们作为后人的待决未答的陈迹。固然,这样的道路可能无限向前延伸,可以引起生命中之惊喜的事物也不止一种。但不论道路多遥远,对自己的确证多么困难, 趁着还年轻的时候再去多寻求一会儿,虽说需要一定的勇气,但也未尝不好。

学了法学,不意味着就要与史湘云、Saber、明日之子等等等等心头好告别,也不意味着自己就一定要被圈定在法学赋予自身的使命之上。不独法学,其他学科也是如此。“欣于所遇,暂得于己,怏然自足”是难得的幸福感,由Saber 开拓出去的路,足可作为一生的指引亦或未可知。人作为人是很难标签化的,而路线,也从来都不是固定的、体面的、辉煌的。



三、


零零散散讲了一些还没有进入正题的东西,接下来说一些个人经历方面的事情,具体说一下个人对于这种生活方式的看法。

刚进大学的时候,在下是怀着“学法报国”的心态与对前辈的无限仰慕而来的,梦想着成为一面独当一面的律师,锵锵锵锵的那种!高中时曾读到过一篇由法大前辈挥毫写就的文章,那篇文章确然气势非凡,直到今天都依然带给我很强烈的冲击感,相信新生季的大家也一定读到过类似的文章。加之,高中参加课外活动时的师兄师姐实在是英气逼人,让人见识到了这个学科百般的魅力。那个时候自己本来是打算大学去读历史的,然而这些经历冲击实在太过强烈,就突然迸发了强烈的兴趣而指引着后来的道路。

一方面,读历史也好、读法学也好,自己都很想找到一套理解自身周围的方法;另一方面,或许这种转身,就已经预示自己未来会过分贪玩,偏离了大学规矩与周正轨道。

虽然是皮卡皮卡地进入了大学,但是下面的这些事情基本上是两条线路来进行的:一方面在《学术法大》编辑部;另一方面则是没有止境的旁听,不过两个都是一回事。

《学术法大》是校内本科生的学术期刊,一年两期,在下从大一开始在那里做学生编辑。当年宪法日那天被嘱作文,出于标新立异的心态,便想写一写我们国家最早的几部宪法。不过检索资料时却发现,早年人理解的议院、国会、宪法、民法,一半是从东洋直接搬运过来的理念,另一半则是自说自话的想象。而就是这些想象与东洋传来的理念,促成了日后每一部法制的进展。仔细回想一下,所谓宪法、政治、制度、理念、进展、法制、国会,好像大部也都是日语词呢;而所谓议院乃集合乡议之场所,也不过是那些秉承庠序之教的士大夫的想象而已。

那么,我们今天的人对法律的理解,是不是还带着这种特征呢?一半带着这种看似无色的异国透镜,另一半则是本土经验对这些西洋名词的再加工。如果想解决这些问题,就要将问题继续向上追溯。如果要理解异国透镜的构造,就要理解这异国与我国的关系;如果要理解乡土士大夫的想法,就要从民众与文化中一点点追寻我们国家的人考虑问题时的种种特有方法。由是,两条看起来与法学毫无相关的线路:日本研究与基层社会结构,就成了后来三年大学生活中不断追逐的元素。

因为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日本研究的话,如果想解答这些疑问,就需要对这个国家有一个透彻的了解,也就是需要研究。而这些研究也确实很有意思,日语与汉语的关系呀、日本自己的社会分化呀、日本宅文化与其国内文人传统的关系呀,当我抱着“这中华民国宪法里不是通篇日语词嘛”这一个线索进入这个学问世界时,种种蛛丝马迹会将人引向更远的地方。日语汉字词「社会」(しゃかい)取代严复的“羣”成为了Society 的中文表述,那日本人在讲社会的时候,脑海中是怎样的一幅图景呢?社(しゃ)指的是什么东西呢,神社?社讲?社祭?那会呢?会又有着什么含义?这些词漂洋过海到中国,我们再从中文的语义中二次解读了这些概念。从今天年轻人口中诞生的调侃语“大哥社会”“社会人”又反映了何种语词在理解上的流变?如果不明白社会到底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我们怎么知道彼此在说同一件事情呢?

就像这样的探究,一旦开始便想不停地继续下去。

基层社会研究的话,还要加上另一个渊源。大一寒假的时候报了学校法治调研的志愿者,当时我就面临了一个非常荒谬的景象:我需要打扰搓麻正酣的小卖铺一家人,电视机还在放着赵本山的小品,等着买包烟的顾客还在搓手解冻,冬天的屋内热烈畅快,我却要向人家发问这样一个问题:

“您觉得地方政府在落实中央大政方针方面表现如何?”

然后换来这家人的迷惑与目瞪口呆。

我瞬间意识到了一件事情:这家人的生活中,地方政府、中央、大政方针这些迷迷糊糊的词从来就没进入过人家的生活视野。那我们究竟在这里研究的是什么呢?

除了这个行业中的人,行业以外的人都没有用这套思维的话,那究竟是谁更奇怪呢?我们又该如何看待这个广袤、复杂、险恶、多彩的社会呢?

抱着相同的疑问,夏天的时候又和同学专门跑了趟华南的一个城中村,那里的老人一脸不忿地对我们说:“早年我们家族向政府出让土地,那是因为他们答应拿土地来兴办学校,现在学校黄了,是时候该把地还给我们了吧,政府却说地是国有的,要兴盖楼盘和购物中心”。

嘛,按照物权法的话,政府是没有问题的呢。但是,怎么想,都不能说挥舞法律的利剑就是完胜吧。村民也是深信一种“法”而代代生存下来的呀。

就像这样的探究,一旦开始就想发现更多背后的机理。

如今即将大四,回过头来再看,走出去的是有点远了。本来是出于想去理解法学,但却发现比这一问题更有意味与趣味的问题,又是一路走去。

法学的课翘了不少,期末着实痛苦。日语的课、日本史的课、社会学的课、人类学的课,倒是在这几年流窜在京内各个高校听了不少。因为对当下的自身来说,这是关系着最终极问题的问题,是将自己最关心的事情向外拓展的活动。

没有法学的学习的经历,就没法生发出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而一旦生出了这些兴趣,便要去一探究竟。这样的心态,这种胡闹、贪玩的心态渐渐支撑起了大学后几年的生活,确实会让人在课业方面吃尽苦头,不过也可以令自己渐渐看清未来希望踏上的旅途。

另外还要再提一下《学术法大》的事情。当编辑是一件很愉快的事,除开必要的学术审查与文章质量相关的讨论,作为一名学生编辑,一方面可以通过阅读他人的文章刺激自己的问题意识,“原来还可以这样想”,这样边阅读便惊讶于侪辈的才气,同时也真正理解了那个给钱钟书打电话的英国女士的心态。另一方面,在《学术法大》编辑部做编辑,本身就要求自己要不断反思思考什么叫做文章、怎样去写文章这些事,而这些事,亦与人生不无关系。

做学问的方法,本身就可为人生增添不少乐趣。

  



四、


嗯,在这篇文章的最后一部分,在下终于点题了。虽是这样,假如在下从一开头就说:

“师弟师妹们!让学术成为一种生活方式吧!”

读者诸贤大概会觉得这个人太傻里傻气了吧。不如说,“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学术”这个论点,应是自然而然地得出来的。

不论何种专业、何种分野,于在下这里看来,都会,或者说都应交给学生学术之方法,或者说做学问的方法。不然那还叫什么大学嘛!大号的“学”,起码要比小号的和中号的更厉害一些吧?在我看来,这个厉害之处就在于学问方法之养成。

不少人理解的做学问就写文章一种,那我们就从写文章谈起好了。读者们觉得,动笔写一篇文章,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呢?中学的时候,老师们曾教给在下议论文五步法:引题议联结,这个似乎在不少作文书中都可以看到。再后来读到被日本高中生奉为时文选粹的朝日新闻天声人语专栏,那边还专门在文中给这几个部分用三角符号区分出来,直教人惊讶此法的国际意义。不过先不管这个八股文一样的结构好还是不好,引什么、题什么、议什么,什么与什么相联,这些都指向的是一个事情:问题。

说是作文如人生好呢,还是人生如作文好呢,不论是在论文答辩的时候,还是在编辑部审核来稿质量的时候,我们都先要去看这篇文章到底想解决什么问题,换言之,“问题意识”是什么。上文说过,在下以为,对于人而言,秉持什么样的问题与成为什么样的人是息息相关的;而在文章这边就更好理解了,对于一位读者而言,这篇文章的“问题意识”是认识这篇文章的钥匙。没有问题意识,连文章都算不上,断烂朝报的事,怎么能叫文章呢?没有问题,这篇文章因何主张、因何铺陈、为谁辩护、为谁立论,那就要跌入混沌,一概不清了。文章不表露问题不是说这文章思虑全面,而是说这文章不知所云。

大学的学术训练,其重点就在希望学生提出“好问题”,这个问题要为前人所未见,却为己所能继续开拓。没有问题, 哪里来的知识呢?“你想研究什么问题”基本就是论文答辩时,老师会问的第一个问题。如果要确定问题,就要去阅读、就要去比较、就要去分析、就要去纠结,正是不希望与成说一样,正是不希望千篇一律,我们才会不断去寻求对问题更好的解答,去寻求更加重要的问题。这是一个不断继续的工作,而大学也略可视为启迪学生发现自己困惑与无知的地方。唯有此,层层叠叠的学问才是可能的。

说得扯一点,掉书袋一点:人类之族裔通过繁衍的方式谋求永生,历来是宗教与哲学的传统话题。站在千代先祖的基础上,张皇今人的事业,也是为不少宗教与哲学所鼓励的,而学术上之所以要求学生广泛阅读、撰写文献综述,就是希望自己的学生可以作为学者,在前人历代学脉的基础上,或断裂、或联结,或切或嗣,作为现时的学人立住自己的论说。以此,人类的思维活动可以绵叙下去。由此观之,人类的历史也是由对问题的苦恼、纠结来推动的。而正是因为这一点,到今天,人类都很是有青春感啊。什么时候人们要是认为“历史终结了”、“世界大同了”,恐怕也离迟暮不远了。或者是按照固定的教谕去行走,谋求终极的奖赏,那人类不就成了他人的复刻与木偶了嘛。 “生死去留,蓬头傀儡; 一时线断,落落磊磊。”不停地提出问题,未若不是对成为傀儡与神谕之仆这种命运的反抗。

在做《学术法大》编辑的时候,在课堂上听老师一遍遍强调问题意识的重要性、一遍遍地讲述做学问方法的时候,阅读前人著作的时候,希望开拓出自己的一小块天地的时候,出于贪玩而希望将感兴趣的话题一直贯彻下去的时候,这样出离的、关于学术与生活之关系的想法,亦总是撞击着己身。

以上是从生活态度方面,陈说“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学术。读者诸贤大概会觉得副标题诈骗,因为这听起来一点也不悠闲,也没那么有趣。那么接下来最后的文字就为挽救副标题而努力吧!

之前谈到了,所谓追寻问题,不过就是对产生于内心的兴趣做出积极的回应,本身这就是鼓励自己不被框定于固定的一个范围,不去轻易认同单一的固定身份,而是要不断探究奇秘的世界中自己所感兴趣的部分。而对于问题的探索,对疑问的解答,上文已经从赋予意义的角度扯了一堆神神叨叨的话,但学术本身其实是再平实不过的东西。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学术,其实就是让做学问的诸种方法亦能在生活中得到积极的运用。

和学者共享做学问方法的人群,还有推理小说中的侦探。学者的问题就是侦探的委托,查阅书籍就是现场勘查(历史学中不也经常强调回到现场么),提要钩玄就是特别调查。学者在洗澡时突然想到了接下去的论文怎么写,那种感觉大概就和柯南脑后闪霹雳是一个效果。学者喜欢未知,推理小说喜欢悬疑。学术、推理与寻求问题之解答有良好的相性,这些活动本身就鼓励人们一遍遍地发出“我很好奇”的内心呐喊,并提供切实的指导。我们都希望小说家笔下的侦探可以做出精妙缜密的推理,这就和我们希望自己写出逻辑通畅、启发新知的论文是一个道理。在一份令自己满意的论文完工的时候,脑内所回响起的声音,即便是柯南那个主题曲怕是也不奇怪吧。

学术与推理有趣的联结还不止于此。前面提到,生活中充满可以激发问题的地方,而我们越是为自己保留多样的可能性,我们越是可以获得更多体验,从而激发更多问题。然而正如福尔摩斯揶揄华生的那样,“因为你只是在看,没有观察啊”,如果没有观察力的话,那么便难以生成问题、激发兴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说的也是这个道理。而学术与学术训练就可以赋予我们这种观察力,我们所进行的学术阅读、学术观察、学术推论不仅仅可以用在学术当中,还可以用在平时的生活当中。

其实,生活中是充满着各种有趣的“日常之谜”的。比如说不少读者大概都有过这样的一个经历:某日同班同学突然挂着一个神秘兮兮的表情凑过来跟你说:“我跟你说,听说我们学校过去是坟地哦。”就在下而言,自己小学、初中、高中、大学都被这样神秘兮兮地告知过,后来去其他学校玩时,也被那边的同学当做话题来叙说过,总给人一种似乎全国的学校都是专门挑墓地建的感觉。不过为什么会有这种传说呢?换句话说,校园为何其对应着墓地的想象?假说自然有很多种:比如早期新制学校所处的地理位置、学生在集体生活中所希望追求的刺激感,但是我们很快又会面临反论:为何其他有集体生活的群体,诸如军队、工厂很少会有自己的工作地是坟场这种说法,而独独学校会有呢?(军中的鬼故事则展现为另一种形态)这又与学校、学生的社会属性、城市化急速扩张中的教育问题等深刻的话题相关——比如不少学校是随着城市的边界向农村扩张而建立的,而城市化过程中墓葬的处理常常会成为城市与乡村争执的焦点。至于为何受过正统科学教育的学生会热衷于传播这类校园传说,则又与迷信巫术在人类精神生活中的地位息息相关,亦与青少年对城市结构的认知有关。

一瓶农夫山泉,其不同的组成部分可以揭示其在跨国生产中所居的地位;便利店中所贩卖的关东煮则可让我们见识到日本“生活标准化”与高压简餐的职场文化对邻国消费习惯的影响;政法大学的宿舍被设计成长筒形状,其更突显了彼时建筑设计者所居的时代环境与设计理念,乃至苏联文化于我国的具体影响。生活中的事物、传说、观念、意见,莫不存在于具体的社会联系之中,以这种视角去观察,则万事万物俱有可观察与研究之地方。如果我们以考古的兴趣与视角去观察现代社会的一草一木,这又将是多么有趣的活动。

学术赋予我们视角与观察力,种种日常之谜不仅迷人,让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如推理般细细体会生活三昧而且还能不断启迪我们的问题意识。平时在学校思考问题、检索资料、撰写文章时所锻炼的能力,一样可以在生活中、路上观察中发挥其作用,而正是这些观察的敏锐性才创造了可能性,得以让我们在生活中充分追逐自身的问题。且即便与自身问题无关,学术的观察也不失为一种生活趣味,令作为谜面的生活景象在我们的注视下透出其多彩的谜底。

另外,推理文学中常有那种“警察役”或者是“对手役”的存在吧,也即先由他们提出一个推理结论,而这个推理结论再由主人公加以否定。世间诸多的议论又何尝不是如此。学术亦可为我们提供一种检验论说的手段,并以之与他人论辩、沟通。

学术的敌人,首先便是意见吧。所谓意见,也就是未经审查、想当然耳的结论。这种不经审查的结论,连同对这种意见笃信不疑的态度,都是破可值得怀疑的地方。如果一种意见的生成既非通过历史积淀,也非通过习惯养育,而仅仅是出于个人的一言以蔽之,并要将这种意见横断地去指导他人的生活,这是大可怀疑的。而在这个意义上,学术更应当作为一种方法,与意见对话、对抗。话及此处,便又可想起我们在一开始讨论的话题:复刻他人的生活,对于在下而言,并非值得赞许的行为,亦非见贤思齐的上进,而颇像是缺乏思考的决断。当然,这也不过是在下傲慢的个人断言了。

学术作为一种论说途径,也就是一种与他人对话的途径,也就是一种与他人发生联系的途径。有推理小说家说:侦探是踩着人心才能做下去的行当;而学术的视野,则是迫使我们更独立地面对世间的非华丽性、多元性与复杂性。

除了意见之外,盲目的认同、权力的压制、自我的约束、无形的规矩等等,都在告诫我们回避人生选择的复杂性,告诫我们收束贪玩的心态,要规矩、正道地踩着前人的步伐前进。作为生活方式而言,在下需要提醒读者,这些无妨都是非常坚实的人生路径,也是非常值得去前进的生活方向,甚至在围绕着问题兜兜转转一圈后发现自己还是愿意回到这些生活方式上来。只不过这些生活方式,包括学术的生活方式在内,都是有优缺点的。不是有一种理论么,所谓侦探的推理,不过是其推论恰好对得上案情而已,即便愚钝如毛利大叔,不是也可以在剧场版中一展风采嘛。惶恐、焦虑、不安,外带尝试各种生活与践行各种体验时,学术作为一种生活方式,正如写文章时时提笔踌躇一样,会在生活中展现出其阴影。而作为这种生活方式的半吊子践行者,在上述这些他种生活方式非常强势的大学校园里,在下也不过将其略略陈说,做个立此存照的工作。

作为生活方式的学术,是不轻易盲从、也不轻易养成认同的生活方式,是愿意多花一点时间碰壁、焦虑、绝望、紧张的生活方式,是愿意再给自己留一些时间的生活方式。对于这种生活方式,只要是诚恳面对着内心的问题,民法宪法微观经济学,红楼星际FGO,本就是同样重要的,或者说不定哪一方更重要的。所听凭的,不过是自己难耐的好奇与探究的兴趣。这种生活方式,有趣、疑惑、悠闲、焦虑、兴奋、寂寞、畅快。这是愿意听一听贪玩的内心的一种行动方式,借着在课堂中学到的一些东西,尝试将其能量释放在生活中,就像小的时候会认认真真地为一件小事费心赌气一样,再去问问自己到底想在世间处于何种位置,想向世间发出何种问题。作为一种生活其方式,其指向的,仍旧是生活的问题,为人的问题;其依托的,仍旧是好奇的心,不安分的心。

零零散散说了这么多,大概就是讲一下这种谈不上指南也谈不上模范的生活方式,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虚度光阴的勇气”也有人会这样描述这种生活方式,我也比较赞同。所以,从一个论点上来看,这不太像是一种积极的生活样貌,因为太贪玩了。不过,这因为其贪玩,才得显示出其有趣与悠闲的一面。这种内向型的生活态度,探求型的交往方式,怕是即便把人扔在潮水般的车站,斯人仍可兴奋地观察上一天吧。

在下使命到此完成,余下就是读者诸贤的事情了。大学之扉已经开启,东西府藏、学海洋洋,到底喜欢何种生活样态,自然是大家个人的选择。不论何种生活,只要努力体验与珍惜,都是值得礼赞与铭记的青春。

不过,倘若某天无聊时,读者愿意对生活周遭做一番考古式的探求的话,在下诚希望这篇文章尚能在多彩的青春中成为一点帮助。



责任编辑:桥锅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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